下午的排练室,光线西斜,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宋锦履行了她的承诺,独自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膝上放着笔记本,像一位冷静的观察者。她示意雨笙可以开始。
没有了那双时刻审视的眼睛,雨笙起初有些无所适从。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排练室中央,闭上眼,努力屏蔽掉宋锦的存在,只专注于自己和这首歌。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与上午截然不同。不再是机械地遵循指示,而是带上了她自己消化过的情绪。她放弃了那些过于精巧的技巧,甚至在某个高音处,任由声音带上一丝真实的、未经修饰的沙哑。她按照自己的理解,在副歌部分加入了更长的气息停顿,让那份“等待”显得更加漫长而煎熬。她的身体也随着旋律自然摆动,不再是精确计算的角度,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律动。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唱着那句“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眼前浮现的却是宋锦独自站在窗边的清冷背影,是她在合宿夜念独白时深不见底的眼神,是那份送到拍摄现场的、带着药味的温热……所有这些碎片,混杂着歌词的意象,在她胸腔里发酵,最终化作声音流淌出来。
她没有刻意表演痛苦,但那歌声里,却分明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困惑与追寻。
宋锦握着笔的手指,在纸面上停顿了。
她看着光影中的雨笙,听着那完全不同于上午的、充满生命力的演绎,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雨笙的歌声里,有一种笨拙的、未经雕琢的真实,恰恰触碰到了她隐藏在歌曲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情感核心。
尤其是当雨笙唱到后面一句歌词时,那个微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猝不及防地勒紧了宋锦的心脏。那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雨笙什么都知道了。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这只是雨笙作为音乐人的直觉和共情能力。她告诉自己。
一曲终了,排练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雨笙缓缓睁开眼,有些忐忑地看向宋锦,像等待审判的学生。
宋锦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她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走到钢琴边,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奏出刚才雨笙演唱的、那个带着沙哑哭腔的长音旋律。
“这里,”宋锦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少了几分上午的冰冷,“你的处理,虽然技巧上不完美,但情感是通的。”她罕见地用了“通”这个字。
雨笙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宋锦话锋一转,手指按下一个和弦,将那个悲伤的旋律自然地融入其中,让它听起来不再孤立无援,“痛苦不需要一直赤裸地展示。有时候,将它包裹在和声里,用更隐忍的方式表达,力量会更持久。”
她开始弹奏,不再是原曲的旋律,而是一段即兴的、带着叙事感的钢琴伴奏。她示意雨笙:“跟着我的节奏,再唱一次副歌。忘记原曲,忘记技巧,只感受和弦给你的情绪。”
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完全打破了之前的框架。
雨笙迟疑了一下,然后试着跟上。起初有些磕绊,但渐渐地,她捕捉到了宋锦琴声里那种隐忍而强大的支撑力。她的声音不再飘忽,而是稳稳地落在每一个和弦上,那份原本外露的悲伤,被巧妙地织进了音乐的肌理中,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内在的张力。
她们一个弹,一个唱,不再是指令与服从,而是像两种乐器,在试探,在回应,在寻找共鸣点。偶尔,雨笙会即兴加入一个装饰音,宋锦的琴声会立刻跟上,为她铺陈出更广阔的空间;有时,宋锦会突然转调,雨笙在短暂的适应后,也能迅速调整,让歌声融入新的色彩。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工作人员悄悄进来开了灯,又悄悄退出去,没有打扰她们。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散,两人都有些微喘,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们对视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激烈创作后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宋锦率先移开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好。”雨笙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但心情却莫名轻松了不少。
宋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港口的灯火,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碎。
雨笙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宋老师,今天的排练方式……我觉得很好。”
宋锦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这细微的回应,却让雨笙心底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排练室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宋锦依然站在窗边,月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影。那一刻,雨笙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内心或许也藏着一片需要被理解和共鸣的深海。
而她们刚才在音乐中短暂的共振,是否意味着,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稍稍靠近那片深海的路径?
夜色渐深,排练室重归寂静。但某种冻结的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悄然松动。距离公演所剩无几的时间,既是压力,也成了推动她们不得不继续向前、继续探寻彼此内心真实声音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