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苏晴。
她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的侧脸,勾勒出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唇和轻轻颤动的长睫。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响,细碎而连贯,像春蚕食叶,又像夜雨敲窗。这声音,在过去几天里,成了我最安心的背景音。
她又在写。不是为了那个让她焦虑不堪的剧本改编,也不是为了应付催稿的编辑。只是在写。写清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写客栈院子里那株山茶花苞绽放的瞬间,写我喝酥油茶时被她捕捉到的、一个连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小表情。
她说,这是在给“未来的家”准备装饰品。
天知道,当我听到她这样说时,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酸涩又充盈。我知道这小小举动背后的艰难,意味着她正尝试着,从那厚重坚硬的自我保护的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用她最熟悉也最受伤的方式——文字,来重新构建与这个世界、与她自己的连接。
而我,是唯一的读者,也是她这场孤独战役里,唯一的盟友与见证。
今天在吾沙村的那场纳西族丧仪,对我何尝不是一次冲击。死亡,在这个圈子里,有时近得可怕。突如其来的意外,无法承受的压力,或是悄无声息的病痛……它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是我们大多选择视而不见,用喧嚣和浮华将其掩盖。
当我看到那肃穆的仪式,听到老东巴苍凉如远古风声的吟诵,感受到村民们那融入骨血的对生死轮回的信仰时,我同样被震撼了。那不是消极的悲恸,而是一种主动的、充满力量的送行。他们将死亡纳入生命的整体流程,赋予它庄严的意义,从而消解了部分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恐惧。
我紧紧握着苏晴的手,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会再次被拉入那片关于终结和虚无的黑色沼泽。我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带她离开的准备。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双总是盛着不安和惶惑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在面对“死亡”这个命题时,没有出现崩溃的预兆,反而是一种……沉静的观察,一种近乎贪婪的吸收。
回来的路上,她异常沉默。我以为她在消化那份沉重,在抵抗可能袭来的情绪反噬。可当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是同情,是喜悦。一种看到石缝中挣扎的幼苗,终于顶开了一块沉重砾石般的、充满了希望的喜悦。
我知道,那块名为“死亡恐惧”的巨石,曾经无数次将她求生的意志压垮。而今天,在那古老仪式的映照下,它似乎松动了一丝。这比任何票房成绩、任何媒体好评,都更让我感到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欣慰。
周姐昨天离开前,私下找我谈过一次。她依旧是那副精明的、计算风险的模样,但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林夕,你这次是认真的,我看出来了。”她叹了口气,“这姑娘……苏晴,她情况特殊,你想清楚了吗?这不是谈恋爱风花雪月,这意味着你可能要长期面对她的情绪波动,甚至……更糟的情况。你的公众形象,你的事业……”
“周姐,”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都知道。但我更知道,没有她,我那些所谓的‘事业’和‘形象’,不过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毫无意义。”我看着她,“我需要你的帮助,不是来劝退我,是来帮我们,把这条路走下去。”
周姐看了我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会尽量把舆论往‘才华相惜’、‘互相扶持’的方向引导。但你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尤其是她。下一次风暴来的时候,你们必须站在一起,不能有任何一方退缩。”
“我们会的。”我说。
这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基于这些天,我看着苏晴一点一滴的变化。从抗拒镜头到允许我拍下那张生涩却真实的合照,从沉浸在自我否定到开始为我记录生活碎片,从对死亡充满病态恐惧到能说出“没那么害怕了”……这些微小的、如同星火般的进步,汇聚起来,给了我莫大的信心。
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坚韧。只是那份坚韧,被太多的伤痛和误解尘封了。
我走到她身后,俯身抱住她。她身上有淡淡的、和姐准备的草药皂的清香,混合着笔记本电脑散热孔吹出的、微热的电子产品的气息。这是一种奇妙的、属于“此刻”的、安稳的味道。
“写完了?”我轻声问,怕惊扰了她笔下流淌的世界。
“嗯。”她向后靠进我怀里,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于我。这是一种全然的信任。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她写下了今天的见闻,写下了纳西人对生死的态度,写下了自己的感悟。文字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敏感和细腻,但不再是沉沦的、哀伤的,而是带着一种思考的力度,一种试图理解、试图接纳的开放性。
“写得很好。”我说,喉咙有些发紧。是真的很好。好到我为她骄傲,也为那个能在她笔下逐渐获得安宁的灵魂感到宽慰。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