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夜色重新笼罩在吕府高墙之内。晚风掠过雕花廊柱,将残余的香雾和笑语一并卷散,只留下灯火摇曳、夜梆遥击的寂冷。内院的石道被水汽打湿,仿佛一条无言的墨线,蜿蜒通向不为人知的深处。夜仆脚步细碎,却在这沉默中愈发清晰,仿佛每一步都落在某个被遮掩的秘密之上。
林以墨推开耳房的门,背脊倚上那片冰冷的木板,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吐出一口压抑至极的浊气。屋内昏灯残烛,孤影憔悴,空气中仍残留着酒宴过后的丝丝脂粉香,然而她的胸腔里,却是一片荒芜的风声。
先前与那人短暂的数句交锋,如锋刃般划过她神经最敏感的一端。她至今仍能记起那一双眼睛,幽深、无声、不起波澜,却似能将人一寸寸剖开,逼迫你直视自己最不愿被揭露的部分。那不是宫中常见的权臣目光,也不是厂卫惯有的凶戾,而是冷峻中藏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清醒。
“北镇抚司……沈从砚……”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为何会替她解围?是真的恰好有事寻田尔耕,还是别有深意?他最后那句关于“人”与“求存”的话,是警告,还是……某种暗示?
她甩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当务之急,是找到与父亲、与“北仓案”相关的线索。沈从砚的出现,田尔耕的留意,都让她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无论那人意欲何为,她都不能将希望寄于任何旁人。北镇抚司可能已嗅到林维岳案的余灰,而她,亦被纳入视线。
而她不能退,也无处可退。
她想起昨夜在回廊偷听到的“北镇抚司”、“蓟镇”、“饷银”和那个未尽的“林”字。这些碎片,必须想办法拼凑起来。
林以墨自嘲一笑。她如今不过是吕府一名卑微婢女,却不得不独自拼凑这些碎片。她心底隐约明白,自己所追寻的,已不止是父案真相,而是……以命换命的一场搏杀。想要得到更多消息,她不能只是一个婢女。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值房内,烛火通明。
沈从砚卸去了麒麟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背脊如山岭般沉稳,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烛焰将他面影分割成明与暗,仿佛一张面具。他的指尖按在案卷之上,缓缓展开那宗被废案登记的旧纸“北仓案”。
案上仍放着那半枚蜡封残片,边缘粗粝,被硬物刮磨过,隐约能辨出曾经压过一枚徽章,却模糊得如同被岁月啃噬。沈从砚盯着那一抹模糊的纹理良久,忽而抬指,将碎片置于烛火之侧,微倾。火光之下,那蜡封表面竟隐约露出一道极浅的折痕,似笔划,似某个“木”字旁的起笔。
他目光冷凝,心思却如刀锋般迅速劈入深处,有人不惜毁印,却留下笔划,这残片不是破损,而是。。。警示。
陆刚站在下首,禀报道:“大人,王德利受刑过重,没熬过去,今早断气了。”
沈从砚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早已料到。
“王德利死前,除了那个‘林’字,可还说了其他?”沈从砚问。
“没有,”陆刚脸色沉重地摇头,“昏死过去后就再没醒来。不过,我们查了他近半年的往来账目和行踪,发现他曾多次在深夜秘密前往城西的一处私宅,那宅子的主人……登记在一个已故的南方商人名下,查无可查。”
“城西……”沈从砚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拿起另一份卷宗,那是数月前已倒台的前内阁次辅林维岳一案的摘要。林家倒台,罪名是结党营私、贪墨渎职,其中隐约也牵扯到边镇粮饷,但当时证据并不十分确凿,更多是党争倾轧的结果。林氏族人尽散。可那年林维岳伏法前,曾留一句未完之言:
“北……不可言之地。”
北?是北仓,还是更北的辽东?
林维岳……林……
王德利未尽的“林”字,是指林维岳?还是林家其他人?林维岳已死,家产抄没,族人流放的流放,没入教坊司的没入教坊司,还有谁能让王德利在临死前如此恐惧?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昨夜宫宴上,那个抱着琴盒、眼神清澈却带着戒备的婢女。听说近期吕芳府上收了一个官妓婢女好似是姓林?府上人手更是长年没有变化,突然间招了一个婢女,肯定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