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里克翠绿色的眼眸中,那层空洞的灰尘似乎被吹开了一丝缝隙。草药?他立刻想到了那些被列为“巫术”的、使用魔法植物进行治疗的手段。按照教义,这是不被允许的,是“异端”的行为。他应该立刻指出这一点,并告诫她停止使用。
但是……他看着那个母亲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和婴儿因为难受而挥舞的小拳头,到嘴边的话,莫名其妙地哽住了。他皱了皱眉,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逻辑运算。教义规定……但目标是消除痛苦,引导向善……使用未经许可的草药是错误……但直接禁止可能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甚至可能引发抵触情绪……影响布道效果……
他的大脑像卡壳的机械齿轮,发出无声的摩擦声。最终,一种奇怪的“折中”方案在他那被严格编程的思维中形成了。
“错误的……治疗方法,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危害。”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措辞来指代草药,但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定感,“主的仁慈,体现在祂赐予的自然之物中,但也需要正确的引导和使用。”他伸出手,不是指向教堂的方向,而是指向村子外围一片常见的、长着一种开着小白花的野草的空地——那种野草他认得,是教廷认可的、几种基础治疗药剂的非魔法辅料之一,性质温和,理论上(按照他学过的草药学基础)对外感风寒有点微弱的辅助散热效果,至少吃不死人。
“去采集一些那种白花下面的根茎,洗净,煮水,少量喂给他。”他的指令清晰,直接,像是在下达作战命令,而不是提供医疗建议,“这只能暂时缓解。若想根除,你们需要……寻求真正光明的指引。”他最终还是把话题绕回了信仰,但至少,他给出了一个眼前看似可行的、物理性的操作步骤。
年轻母亲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牧师大人”会给出这么……接地气的建议。她看了看戈德里克指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很认真的脸,连忙千恩万谢地点头,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戈德里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个“突发干扰变量”,并且没有偏离“引导向善”的主线任务。他甚至为自己的“灵活处理”感到一丝微弱的满意。看,即使是在布道这种他不擅长的领域,他也能找到最优解。
他重新回到空地中央,准备继续他那干巴巴的布道词。然而,他没有注意到,人群中几个原本眼神麻木的老人,在看到他刚才那略显笨拙却实实在在指向一种常见草药的动作后,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疑惑,有惊讶,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对教会纯粹恐惧的东西。
也许,这把名为“绯红”的利刃,在试图扮演播种者的时候,无意间,落下了一颗与他原本使命截然不同的、微小而奇特的种子。
布道结束后,戈德里克没有立刻离开泥爪村。按照流程,他需要收集一些“基层反馈”,并观察布道后的“初步成效”。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在村子里踱步,那双褪去了些许空洞、但依旧缺乏温度翠绿色眼眸,冷静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在泥地里追逐一只瘸腿的狗,发出无忧无虑(在他看来是愚昧无知)的笑声。他看到衣衫褴褛的村民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地劳作,汗水顺着黝黑的皮肤滑落,滴进干裂的泥土里。他看到一间破屋门口,一个老人蜷缩在阳光下,眼神浑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终结。
这一切,在他被灌输的认知框架里,都有着清晰的标签:贫穷、愚昧、落后、缺乏“光明”的指引。这些都是滋生“污秽”(指代巫师和魔法)的温床。他的到来,他的布道,他代表的“主的光辉”,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将他们从这种“低级”的生存状态中“拯救”出来。
一种混合着怜悯(他认为是)和强烈优越感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看啊,没有主的指引,人类就是这样在泥泞中打滚,浪费着生命。而我们,掌握着真理和力量的我们,正在试图将他们拉出来。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善吗?
这种想法,让他那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甚至隐隐透出了一丝……近乎神圣的使命感。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也因此而显得格外可怕的傲慢——一种坚信自己掌握着唯一真理,并有权利用这真理去“规范”和“拯救”所有“误入歧途”者的傲慢。
这时,他的目光被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一幕吸引了。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瓦片,给一株快要枯萎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野草根部松土,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株野草……戈德里克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那种花,学名“幽影兰”,一种常见的、带有微弱安神效果的低阶魔法植物,通常生长在魔力节点附近。在教廷的分类里,这属于“需监控”的潜在污染源。
他的脚步无声地移动了过去,像一头逼近猎物的豹子。
小女孩察觉到有人靠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但眼睛很大的小脸。她看到戈德里克身上那件代表“牧师”的白袍,眼中瞬间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那株小花,小手紧紧攥着那块破瓦片。
戈德里克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翠绿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个程序BUG般的审视。“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照顾小花……它,它快死了……它很香,晚上闻着它,奶奶能睡得好一点……”她的奶奶,就是刚才戈德里克看到的那个蜷缩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戈德里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这种……基于“感觉”和“情感”的非理性行为。因为“香”,因为“奶奶能睡好”,就去照顾一株被定义为“潜在风险”的魔法植物?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和规定。
“这是一种……不被允许的植物。”戈德里克陈述道,语气就像在说“水是湿的”一样自然,“它的香气,可能蕴含着迷惑心智的微弱毒素。长期接触,会对灵魂造成不可预知的侵蚀。”他复述着教义上的内容,尽管他本人很清楚,这种低阶幽影兰的那点安神效果,对普通人来说,危害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真有那么点好处。但,规定就是规定。风险,无论多小,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小女孩听不懂什么“毒素”、“侵蚀”,她只听到“不被允许”,只看到眼前这个穿着白袍的、看起来很好看的哥哥,要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理由,夺走她这微不足道的、能让奶奶舒服一点点的“宝物”。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让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一道道泥痕。
“不要……不要拿走我的小花……奶奶睡不着,很难受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
戈德里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翠绿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他无法理解这种反应。他明明是在指出错误,是在防止潜在的危害,是在执行“善”的指令。为什么对方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负面的情绪?这不符合他接受的“行为-反馈”模型。
他的大脑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试图分析这个意外情况。目标:清除潜在风险。障碍:目标个体的非理性情感抗拒。解决方案A:强制执行,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负面情绪,影响布道成果。解决方案B:进行更深入的“教化”,但时间成本过高,且成功率未知……
就在他进行逻辑演算的时候,旁边一个一直在偷偷观察的、胆子稍大点的男孩,忍不住冲他喊了一句:“你干嘛欺负莉娜!这花长在这里好久了,从来没害过人!它开了花,我们晚上还能闻到香味呢!”
另一个孩子也小声附和:“就是……比村里那个瘸腿巫师以前弄出的怪味好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