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们是“净垢之火”,是主手中挥舞的、灼热的鞭子,负责鞭笞这片被“污秽”浸染的土地。而他,是他们之中最年轻,也最锋利的那一柄——代号,“绯红”。
戈德里克(他在内心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还记得这个音节,但早已不被允许使用)站在一处刚刚结束“净化”的、曾经属于某个被判定为“巫师巢穴”的小型村落边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混合了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味、某种难以形容的、魔法造物被强行摧毁后逸散出的臭氧腥气,以及……一丝淡淡的、令人不太舒服的铁锈味。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墨色的剪影之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橘红色,与他那头如火的红发相互映衬,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
他身上穿着“净垢之火”标准的制式装备——并非沉重笨拙的全身板甲,而是经过特殊附魔的、轻便但防御力惊人的暗银色链甲衫,外面罩着一件没有任何标识的、便于在阴影中行动的深灰色皮质短斗篷。这身打扮让他行动迅捷如风。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本该如同初生森林般翠绿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来自古老墓穴的灰尘,显得空洞而缺乏焦点,只有在扫视那些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时,才会闪过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近乎麻木的确认感。
他刚刚独自“处理”掉了这个隐藏在偏僻山谷里的、据情报显示窝藏了至少三名成年巫师和若干“受污染幼体”的村落。过程……很顺利。如同拆解一个结构简单的机械。锁定目标,突入,用最有效的方式解除威胁(无论是缴械、束缚,还是……最终净化),确认无残留,然后发出信号,等待后续的“清理小组”来处理现场。
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剑柄的右手。手上戴着贴合手掌的鞣制皮革手套,指关节处镶嵌着薄薄的、用于增强拳击力和防护的金属片。手套很干净,看不到任何污渍,但他似乎能透过这层皮革,感觉到之前挥剑时,剑刃斩断那些试图抵抗的、闪烁着“邪恶”光芒的魔法时,传来的那种细微的、如同切割某种韧性藤蔓般的震颤感。还有……那个躲在木桶后面、吓得瑟瑟发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泪水的小男孩……他大概只有五六岁吧?身上有微弱的、不稳定的魔力波动。按照教义,这是“潜在的污秽”,需要被“引导”或“净化”。他当时……是怎么做的来着?哦,对了,他用了一个简单的昏睡咒(这是被允许的,针对幼体的非致命控制手段),然后把他交给了后续跟进的、专门负责“教化”的部门。他们会评估那孩子的“可塑性”。
他觉得自己做得没错。高效,精准,并且……保留了一丝“仁慈”。教主说过,他们不是屠夫,他们是医生,负责切除腐烂的肢体,以保全整个身体。必要的痛苦,是为了更大的善。他对此深信不疑。就像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只要逻辑清晰,步骤正确,结果就必然是真理。
“绯红。”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这次行动的临时指挥官,一个名叫马尔科姆的老资格“清道夫”,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总是带着一股凶戾之气。
戈德里克转过身,姿态自然而放松,没有任何下级见到上级时应有的紧张或谄媚,只有一种平等的、甚至略带审视的平静。他的实力和效率,就是他的资本。“指挥官。区域已肃清,确认无高阶威胁残留。共发现并处理成年‘异变体’三名,‘潜在污染源’七处,‘受污染幼体’一名已移交教化部。”
马尔科姆看着他那张过于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俊秀(如果忽略那双空洞的眼睛)的脸,又扫了一眼他纤尘不染的装备,疤痕扭曲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说不清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效率很高。你的‘圣眷’似乎又精进了。”他的目光在戈德里克那头火焰般的红发上停留了一瞬,语气有些复杂。所谓的“圣眷”,指的是戈德里克那异于常人的、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克制和摧毁魔法而存在的特殊力量,以及教主对他显而易见的“青睐”。
“为主效力,自当竭尽所能。”戈德里克的回答标准得像教科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因为提到“主”和“效力”而稍微亮了一点点,像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马尔科姆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收拾一下,准备撤离。下一个目标点在西北方向,据说有个擅长使用诅咒草药的老太婆,已经让好几个村庄‘染病’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次情报显示,可能有……稍微棘手点的玩意儿。别掉以轻心,绯红。”
“明白。”戈德里克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开始自动调取关于诅咒草药和可能应对策略的相关知识库。棘手?在他这里,只有“已解决”和“待解决”两种状态。所谓的棘手,不过是需要多花点力气,或者换个解题思路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完全被群山吞噬,只留下边缘一丝黯淡的红光,像即将熄灭的余烬。夜晚要降临了。他不太喜欢夜晚,黑暗中总有些模糊的、抓不住的东西会冒出来,干扰他的思绪。还是白天好,一切清晰,目标明确。
代号绯红,继续前行。他就像一把被精心打磨、只为特定用途而存在的利器,锋利,高效,并且……坚信自己正在劈砍的,皆是世间必须被清除的荆棘。至于这些荆棘是否会感到疼痛,或者它们原本是否可能开出不同的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工具不需要思考这些,只需要执行。
“净垢之火”并非永远沉浸在血腥与硝烟之中。有时候,为了“根除污秽的土壤”,他们也需要扮演另一种角色——播撒“光明种子”的布道者。用教主的话说,这叫“净化与教化并举,方能根绝后患”。
于是,在某些任务间隙,当情报显示某个区域“愚昧”盛行,容易滋生“巫术温床”时,戈德里克便会脱下那身利于行动的暗色装备,换上一套相对朴素(但依旧干净整洁得一丝不苟)的白色亚麻布长袍,胸前佩戴着一个简单的、木质的十字架,以“巡回宣讲教士”的身份,出现在那些偏僻、贫困、信息闭塞的村庄里。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日子。他来到了一个位于两条浑浊河流交汇处的、名叫“泥爪村”的小地方。村子里的房屋低矮破败,大多是用泥土和稻草混合垒砌而成,屋顶上长着枯黄的杂草。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潮湿泥土的味道,以及牲畜粪便和人类生活混杂在一起的、并不好闻的气味。村民们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眼神里充满了长期劳作后的疲惫和对陌生来客的、小心翼翼的警惕与好奇。
戈德里克站在村子中央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空地上,那里通常用于晾晒谷物或者召开村会议。几个好奇的孩子躲在远处歪斜的木桩后面,探出脏兮兮的小脑袋看着他。一些村民也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不敢靠得太近。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教义中关于“安抚民心”、“引导向善”的章节,以及那些被要求背诵的、充满了比喻和说教意味的布道词。说实话,他更喜欢直接执行“净化”任务,那种目标明确、行动干脆利落的感觉。布道……有点麻烦。需要控制语气,需要注意措辞,还需要应对各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普通人”的琐碎情绪和问题。这比他破解一个复杂的魔法陷阱还要耗费心神。
他开始讲话了,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但语调却刻意模仿着那些资深教士的平稳和……某种缺乏真实情感的抑扬顿挫。
“迷途的羔羊们……”他开口,用的是标准的开场白,“我奉至高无上、仁慈全能的主之圣名,来到你们中间……”他讲述着主的荣光,讲述着背离光明、信奉“邪术”将会带来的灾难和诅咒,讲述着唯有虔诚信仰、遵循教义,才能获得灵魂的安宁与救赎。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引经据典(虽然那些“经典”他自己也未必完全理解其深层含义),如同在复述一道复杂的证明题。村民们大多听得懵懵懂懂,但看到他身上干净的袍子,听到他口中那些关于“灾难”、“诅咒”的可怕字眼,以及偶尔提及的、主可能赐下的“恩典”(比如风调雨顺,驱逐病魔——当然,前提是足够虔诚),一些人的眼神开始发生了变化,从警惕变成了敬畏,甚至是一丝渺茫的希望。
戈德里克一边机械地背诵着,一边观察着村民们的反应。他看到人群外围,一个抱着婴儿、脸色苍白的年轻母亲,正用一种混合着绝望和祈求的眼神望着他。她的孩子似乎病了,小声地哭泣着,声音微弱。
按照布道手册,他此时应该宣扬“信仰可以治愈疾病”,或者指引他们去寻求教会设立的(通常是收费的)诊疗所。但他看着那个婴儿皱巴巴、通红的小脸,听着那细弱的哭声,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类似于……不舒服的感觉,悄然蔓延开来。
他背诵的语句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超出布道手册规范的动作。他停止了关于“神罚”和“恩典”的宏大叙述,向着那个母亲的方向,稍微走近了两步,目光落在那个哭泣的婴儿身上。
“他……不舒服?”戈德里克的声音里,那层刻意模仿的教士腔调淡化了一些,流露出一点属于他真实年龄的、略显生硬的关切。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年轻母亲似乎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瑟缩了一下,但看到他似乎没有恶意,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是……是的,牧师大人……他发热,哭了好几天了……吃了些草药,也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