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莱特林家族的到来,像一块被投入拉文克劳这潭深水的、棱角分明且温度迥异的异质冰块,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广泛地扩散开来。城堡内部原本相对统一的书卷气息,被一种来自水泽深处的、带着清冷与某种隐秘腥甜(或许是随行携带的魔法药材或宠物所致)的陌生气息所侵染。这种气息并非难闻,却无孔不入,仿佛在悄然改变着城堡内熟悉的魔法场域,让一些敏感的、用于监测魔法流动的水晶仪器在无人触碰时,会发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
作为东道主家族备受关注的次女,海莲娜不可避免地要被推至台前,履行一些必要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社交义务——比如,在家族长老们进行那些关乎“宏大叙事”的闭门磋商时,负责“陪伴”同样被排除在核心圈外的斯莱特林家族的年轻成员。而这个“荣幸”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她和泰伦斯·贝勒身上。
会面被安排在城堡西翼一间被称为“镜廊”的休息室内。这间屋子采光极好,即便是在如今这个阴郁的午后,靠墙立着的几面巨大的、边框雕刻着繁复星空图案的银镜,也将窗外灰白的天光反复折射,使得室内显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拉文克劳家惯用的、带着柠檬与薄荷清香的清洁魔法气息,努力抗衡着那丝若有若无、来自客人的冷湿气。光滑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铺设着厚厚的、织有复杂几何图形的蓝色地毯,踩上去几乎无声。
海莲娜提前到了几分钟,她选择了一张背靠书架、面朝门口的矮脚沙发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入口,身后坚实的书架也能给她一种微妙的安全感。她今天穿了一件相对不那么正式的浅灰色羊毛长裙,试图淡化那种被精心打扮过的“展示”感,但浆洗得笔挺的领口和袖口依旧让她感觉有些束缚。她手里假装捧着一本摊开的、关于常见魔法植物特性辨析的厚皮书,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字句上,银灰色的眼睫低垂,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即将推开的门上,像一只察觉到危险靠近而提前竖起耳朵的小动物。
该死的社交。她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要和一个理论上是你千年仇人、现在却顶着张无辜(或许并不那么无辜)少年脸的家伙,进行友好(虚伪透顶)的交谈?梅林的臭袜子!这简直比让她再去面对一次那株诡异的樱桃树还要让人难受。至少树不会用那种仿佛能把你从里到外解剖一遍的、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你。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泰伦斯·贝勒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质地精良却毫无装饰的长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像是久未见光的洞穴生物。他浅金色的头发柔顺地贴服着,整个人像一道沉默而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他进门后,脚步有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房间的布局、光线角度、可能的出口,最后,才落在了坐在沙发上的海莲娜身上。
那目光,怎么说呢?海莲娜内心的小人立刻开始了疯狂吐槽:哦来了来了,经典的斯莱特林式审视!带着三分礼貌,三分疏离,剩下四分全是“让我看看你这拉文克劳的小脑瓜里除了书本知识还装了些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的隐晦优越感。简直就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潜在价值和风险,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向她走来,步伐轻捷得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袍角拂过地毯时带起的细微摩擦声。在距离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既不算失礼又明确划分出安全距离的位置。
“拉文克劳小姐。”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和低沉,缺乏少年人应有的活力,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权衡后才被允许吐出。“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瞧瞧这用词,“拉文克劳小姐”,多么正式,多么……拒人千里之外。海莲娜腹诽着,面上却挤出一个符合她年龄的、带着些许腼腆和拘谨的浅笑,放下手中的书(动作略显刻意地显示了一下书名),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并没有,贝勒先生。我也刚到不久。”
两人重新落座,中间隔着那张宽大的、摆放着一盆正在缓慢旋转的、散发着宁静魔力波动的水晶兰的矮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呜咽声的风,以及两人之间那巨大而无形的、名为“尴尬”的壁垒在无声地筑高。
泰伦斯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焦点却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显然没有主动开启话题的打算。他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
海莲娜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捶地了:救命!这是要比赛谁先眨眼谁就输了吗?我们是要在这里静坐到天荒地老,等着蜘蛛在我们头上结网吗?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放下的那本书上,找了个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话题:“贝勒先生对魔法植物学也有兴趣吗?这本书里提到几种生长在水泽地区的稀有苔藓,据说对稳定某些水系魔法阵有奇效。”老天,这话题干巴巴得就像放了三天的面包屑。
泰伦斯的视线终于移动了一下,落在了那本书的封面上,停留了大约一秒,然后抬眸看向海莲娜,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略有涉猎。斯莱特林家族的领地内,水泽与幽谷遍布,相关的应用魔法更为普遍。拉文克劳小姐若是对此感兴趣,或许可以关注一下‘暗影之沼’的特有菌类,它们在……隐匿与防护方面,有独到之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末尾那句看似分享的话,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斯莱特林的、关于自身领地与知识优越性的隐晦展示。
哦?这是在暗示我们拉文克劳只懂理论,不如你们斯莱特林实践出真知?海莲娜心里的小警报立刻滴滴作响。她维持着表面的温和,银灰色的眼眸却微微眯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感谢您的建议。不过,我认为理论是实践的基石。只有充分理解魔植内部的魔力流转规律与古代如尼文的对应关系,才能更安全、更高效地应用,避免……不可控的副作用。毕竟,有些来自幽暗地域的菌类,其孢子本身就带有极强的迷惑性与潜在风险,不是吗?”她语气轻柔,甚至带着点求知欲,但话语里的锋芒却毫不掩饰地指向了对方提及的“隐匿”特性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泰伦斯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冰层下突然窜过的一尾冷鱼。“风险,往往与收益并存。关键在于掌控者的能力与……意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微放慢了一丝,“畏惧风险而固步自封,并非强者的选择,拉文克劳小姐。”
“但无谓的冒险,也绝非智慧的表现,贝勒先生。”海莲娜立刻接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浅笑,“真正的强大,在于明知风险却能找到规避或化解之道,而不是单纯地依赖力量去压制。您说呢?”她歪了歪头,做出一个略显天真的表情,心里却在冷笑:跟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幽灵讨论风险与智慧?小子,你还嫩了点!
两人对视着,脸上都挂着符合贵族礼仪的、浅淡而克制的表情,但目光在空中交汇处,却仿佛有细小的、冰冷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试探,反击,隐晦的挑衅,包裹在礼貌言辞下的机锋……这哪里是十岁少女与十三岁少年的初次社交?这分明是两个披着孩童外衣的老狐狸(或者说,一个老幽灵和一个不知是早熟的小毒蛇还是跨越千年的老毒蛇)在不动声色地互相刮毛发,比比谁先被冻死!
镜廊内明亮的光线,此刻仿佛变得有些刺眼,将那无形的壁垒照得更加清晰。空气中,柠檬薄荷的清香与那丝冷湿气息相互缠绕、对抗,一如沙发上这两位各怀鬼胎的“年轻人”。
这场充斥着无声硝烟的“友好交流”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位前来传话的拉文克劳仆役打断。仆役恭敬地告知,两位年轻人可以自由活动,但仅限于城堡主堡的公共区域,因为长老们的正式议谈即将在位于城堡核心区域的“星辉密室”开始。
海莲娜和泰伦斯几乎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原因可能截然不同。海莲娜是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应付那条说话拐弯抹角的小毒蛇,而泰伦斯,或许也是厌倦了这种需要时刻维持面具的虚伪应酬。
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离开了镜廊。沿着宽阔而冷清的主廊向前,越是靠近城堡的核心区域,空气似乎就越发凝滞。墙壁上悬挂的古老挂毯仿佛都屏住了呼吸,上面织就的魔法生物图案眼神呆滞,失去了平日的灵动。往来仆役的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当他们走到通往上层密室区域的螺旋石阶附近时,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罗伊纳和萨拉查·斯莱特林也在其中。罗伊纳依旧是那身墨黑色的正式长袍,站在离楼梯口稍远的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萨拉查则站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身姿挺拔,墨绿色的袍子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眼眸望着那扇紧闭的、雕刻着日月星辰与复杂魔法锁的厚重橡木密室大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让他看起来不像个等待的旁听者,更像是个即将踏入战场的指挥官。
除了他们,还有几位两家稍显年轻的成员或重要助手,也都三三两两地聚在附近,低声交谈着什么,但声音都压得极低,像蚊蚋嗡鸣,给这片本就肃穆的空间更添了几分压抑。
海莲娜和泰伦斯默契地在人群外围停住了脚步,各自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海莲娜靠在一根雕刻着渡鸦浮雕的石柱旁,能清晰地感受到石柱传来的、古老而冰冷的触感。泰伦斯则选择了一处光线稍暗的壁龛阴影里,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
密不透风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近处某些人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注意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密室大门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难以流动。
突然,门内隐约传来一个提高了音量的、带着激动情绪的声音,像是埃利奥特长老,但隔着厚重的门板,听不真切具体词句,只能捕捉到“……代价……”、“……无法独自承担……”等模糊的片段。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冷硬、带着斯莱特林特有腔调的声音响起,语气强势:“……必要性……优柔寡断才是最大的危险!……”
争论声时高时低,像闷雷在云层后翻滚。海莲娜屏住呼吸,努力竖起耳朵,试图从那嘈杂的噪音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
“……联合是必然,但方式……”这是罗伊纳父亲,那位通常沉默的学者家主罕见地、带着疲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