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一切感官,从无边的混沌与撕裂感中缓缓凝聚。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触感,只有一种在湍急时间洪流中被裹挟、撕扯后的眩晕与麻木。海莲娜感觉自己像一缕被狂风扯散的烟尘,在虚无中飘荡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在某个瞬间短暂地失去了锚点。紧接着,一种强烈的、不容抗拒的牵引力从某个方向传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了她这缕游魂的核心,猛地将她向下拉拽!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低沉的轰鸣炸响。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像打翻的万花筒,疯狂旋转、碰撞、又湮灭。她看到了霍格沃茨走廊冰冷的石头墙壁在眼前崩塌,又看到了阿尔巴尼亚森林那阴郁的、滴着水的墨绿色树冠一闪而过;她听到了血人巴罗那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又似乎捕捉到了罗伊纳·拉文克劳在病榻上那声虚弱而心碎的“为什么……”;她感受到了幽灵形态下那永恒的、刺骨的冰冷,但下一秒,一种陌生的、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灵魂点燃的洪流,从这具正在被强行塞入的、稚嫩躯体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啊——!”
一声尖锐的、属于幼童的哭喊,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的喉咙。这声音如此真实,带着声带的震动和肺部空气被挤压出的力度,与她作为幽灵时那无声的呐喊截然不同。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
感觉。这个久违的、奢侈的词汇。
她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柔软而脆弱的身体里。四肢短小,无力地挥舞着,仿佛无法承载她那过于沉重的灵魂。皮肤传来一种过于敏锐的感知——身下是某种光滑而微凉的织物,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燥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的薰衣草香味;空气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凉飕飕的触感;一种强烈的、失控的能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像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就是……魔力暴动?
她试图控制,试图用她千年积累的意志去压制、去疏导这股狂野的力量。但这具五岁孩童的身体,其魔力通道是如此狭窄而稚嫩,她的意志如同试图用细小的堤坝去拦截汹涌的洪水,瞬间便被冲垮。周围的空气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翅膀在剧烈扇动。桌子上的一个陶瓷水杯开始剧烈地颤抖,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急促的“咯咯”声,杯子里剩余的清水荡出一圈圈混乱的涟漪。墙角那个堆放着小熊布偶和彩色积木的篮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掀翻,柔软的布偶和木质的积块滚落一地。窗帘无风自动,剧烈地翻卷着,如同被风暴侵袭的海面。
混乱。失控。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自身力量无法驾驭的恐惧。这与她作为幽灵时那永恒不变、死气沉沉的稳定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活着,就意味着这种随时可能引爆的、滚烫的混乱吗?
“海莲娜!”
一个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质感,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穿透了这片混乱的能量场,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海莲娜挣扎着,努力聚焦她刚刚重新获得的、尚且模糊的视觉。泪水和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能看到一个身影正快步向她走来,逆着从窗外透进来的、被搅乱的斑驳光线。
那是一个少女。看起来约莫8岁的年纪,身量已经开始抽条,显得纤细而挺拔。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质地精良的长袍,袍角绣着精致的、银线勾勒的渡鸦暗纹,随着她的走动,那些渡鸦仿佛在深蓝的夜空中若隐若现。长袍的领口和袖口熨帖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显露出主人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她的头发是纯粹的、如同夜幕织就的黑色,被一丝不苟地编成一条复杂的发辫,盘在脑后,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耳侧,为她过于整齐的装扮增添了一抹生动的气息。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湖泊般的银蓝色眼眸,此刻正微微蹙着眉头,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锁定在海莲娜身上。那目光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高速运转的、分析性的探究。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立刻伸手拥抱或安抚,而是先迅速扫视了一圈屋内混乱的景象,目光在颤抖的水杯和翻倒的玩具篮上停留了一瞬,银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变得更加专注。
她伸出手,那是一双指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她的手并没有直接触碰海莲娜因为魔力暴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而是在空中虚按,同时,另一只手从长袍内侧取出了一根纤细的、看起来像是黑檀木制成的小木棍——还不是正式的魔杖,更像是练习用的魔法媒介。
“冷静下来,海莲娜。”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混乱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安慰。“你的魔力在失控。看着我,试着跟着我的引导。”
她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调,吟诵起一段古老而简短的安抚咒文。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韵律,与空气中躁动的魔法元素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她手中的小木棍尖端,散发出柔和如月晕般的银色光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稳定而持续,像一盏在风暴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海莲娜,或者说,那个被困在五岁身体里的千年灵魂,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严肃的、与她记忆中那个威严而忧郁的母亲形象既重叠又截然不同的少女。
罗伊纳·拉文克劳。
她的姐姐。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席卷了她。跨越千年的时光,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与悔恨,她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到了起点。不是作为女儿,而是作为……妹妹。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带来了片刻的清明。
她停止了无意义的哭喊和挣扎,银灰色的眼眸(与她未来的幽灵形态如此相似)怔怔地望着罗伊纳,望着那双充满了理性光辉的银蓝色眼睛。她能感觉到,罗伊纳散发出的那圈柔和的银色光晕,正在如同清凉的水流,缓缓渗入她灼热而混乱的魔力场,试图抚平那躁动的能量。这种引导方式,精准、有效,不带多余的情感,却蕴含着一种坚实的守护。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渴望其认可却最终令其失望的母亲。她是罗伊纳,是她的姐姐,是一个会在她魔力暴动时,第一时间出现,并试图用理性和魔法来解决问题的、年轻的巫师。
就在这时,那股在她体内冲撞的魔力洪流,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如同水晶破裂般的轻响,不远处梳妆台上的一面小银镜,镜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魔力暴动的峰值过去了。海莲娜感到一阵极度的虚弱感袭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回枕头里,只剩下细微的喘息。屋内的震动和嗡鸣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窗帘还在微微晃动,诉说着方才的混乱。
罗伊纳手中的银色光晕缓缓收敛。她看着瘫软在床上的妹妹,又看了看那面破裂的银镜,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收起那根小木棍,走上前,伸出手,这次是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海莲娜的额头上。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墨水与羊皮纸混合的淡淡气味。
“强度超出预期……”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记录一个实验数据,但抚摸海莲娜额头的动作,却意外地轻柔。“看来,需要调整你的魔力适应性训练方案了。”
海莲娜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上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心中一片翻江倒海。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与罗伊纳的关系。这一切,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海莲娜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的。五岁孩童的身体在经历了一次剧烈的魔力暴动后,本能地陷入了长时间的睡眠进行自我修复。她像一只虚弱的小兽,大部分时间都在柔软的床铺上沉睡,只有在女家庭教师或者罗伊纳前来喂她一些流质食物和魔力稳定剂时,才会短暂地清醒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