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做的,是办好自己的事。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清剿残匪,巩固城防。手里有粮,心中有民,城中有兵,任他风浪起,我自有一定之规。”
刘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将那来自朝廷的巨大压力,悄然化解于无形。
不是对抗,而是承受,并利用这压力本身,反过来去磨砺那施加压力者。
众僚属看着他那并不高大却仿佛能扛起整个荆州的背影,心中的惊惶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悲愤,有无奈,更有一种被引领着的决然。
“下官……明白了。”王恢深吸一口气,躬身道。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一支由老弱船只和疲惫士卒组成的“精锐”舰队开始集结,一批挑拣出来的“良驹利械”被打包待运。
整个江陵城也开始为迎接司马都督而忙碌起来,做足了表面功夫。
数日后,司马郭劢的车驾抵达江陵。
排场极大。
旌旗仪仗,扈从如云,与刚刚经历战火尚显破败的江陵城格格不入。
司马郭劢本人,年约西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朱紫官袍,眼神中带着京都官员特有的矜持与审视。
刘弘率文武属官,迎出城外,礼仪周到,无可指摘。
“下官刘弘,恭迎都督。都督一路辛苦。”刘弘躬身施礼,态度恭谨。
司马郭劢微微颔首,受了全礼,目光在刘弘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其后那些面带疲惫、甲胄染尘的荆州官员,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刘使君不必多礼。使君旬月之内,荡平巨寇,收复失地,功勋卓著,朝野赞叹。陛下与成都王殿下,亦深为欣慰。”
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本督此番前来,乃是奉旨襄助使君,处理善后,安抚地方。还望使君与诸位同僚,鼎力支持。”
“都督言重了。荆州新定,百废待兴,下官才疏学浅,正恐有负朝廷重托。今得都督莅临指导,实乃荆州之幸,万民之福。日后军政诸事,还需都督多多费心主持。”刘弘语气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
司马郭劢显然对这番态度颇为受用,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好说,好说。皆为朝廷效力,分内之事。”
入城仪式盛大而隆重。
然而,当司马郭劢踏入刺史府正堂,准备接手“赞理军务”时,等待他的,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流民安置的难题、郡县官员缺失的窘境、豪强抗税不遵的禀报、清剿残匪失利的军情、各仓廪见底的告急文书……每一件都是烫手山芋,每一个决策都牵扯无数利害关系。
刘弘恭敬地请其上座,然后将最重要、最棘手的几份文书亲自呈到他的案头:“此等大事,非都督雄才,不能决断。下官才拙,唯都督马首是瞻。”
司马郭劢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难题,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
他试图询问细节,刘弘对答如流,却将所有问题的复杂性和困难程度毫不掩饰地摊开,最后总是归结一句:“如何处置,还请都督示下。”
不过半日功夫,司马郭劢便己头昏脑涨。
他本是清要近臣,擅长的是朝廷仪制、文书往来、揣摩上意,何曾真正处理过这般千头万绪、关乎生死的地方实务?
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而他对荆州情势的了解,几乎一片空白。
他想召见地方豪强以示恩抚,刘弘便立刻列出名单,并“贴心”地附上各家与之前叛军或明或暗的牵连、以及近日对官府阳奉阴违的记录。
他想视察军务,刘弘便亲自陪同,让他看到的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士卒,和库房里确实所剩无几的粮草军械。
他想过问财政,刘弘便搬来厚厚的账册,上面触目惊心的亏空和赤字,以及各地催缴赋税却毫无成效的汇报,让他眼皮首跳。
刘弘的态度始终恭敬、配合、甚至可谓“掏心掏肺”,将所有的难处、疮疤,毫不遮掩地暴露在这位朝廷钦差面前。
司马郭劢很快便发现,这“赞理军务”的权力,并非想象中的美味羹汤,而是一碗难以入口的苦药,甚至可能是一杯鸩酒。
他若胡乱指挥,出了纰漏,责任全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