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众大捷的硝烟尚未散尽,凯旋的军队拖着疲惫却亢奋的身躯尚未完全归建,江陵城头庆功的鼓点犹在耳畔沉闷回响——另一股寒流,己悄无声息地席卷而至。
这一次,它并非来自北境溃逃的胡骑,也非来自西面山林蛰伏的残寇,而是自那煌煌帝都洛阳,沿着官道驿路,带着威严与冰冷,精准地投送至荆州刺史府。
不是军中常见的加急军报所用的简牍或绢帛,而是数卷工艺精湛厚实沉重的官方文书,由一队盔明甲亮神情倨傲的禁军护卫送达。
他们踏入尚带着战后忙乱痕迹的刺史府时,那种中央天威的压迫感,立马驱散了刚刚因胜仗而滋生的些许热气。
刘弘在正堂接下了这些文书。
他指尖拂过锦帛上繁复的云纹和精致的火漆印鉴——那是尚书台的印记。
展开,墨迹工整,辞藻华丽,遵循着最标准的官方体例。
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比安众战场上的匈奴弯刀更令人胆寒。
第一道,是嘉奖令。
盛赞刘荆州忠勇体国,旬月之内连破张昌、石冰两股巨寇,克复失地,安靖荆襄,功在社稷。赏赐若干,增邑若干。
第二道,是调令。
言及荆州新定,然北地胡尘未靖,江东亦有不臣之象。
朝廷需精兵强将卫护根本。
着荆州刺史刘弘,即刻分遣麾下精锐之师,尤其新立战功之水军及骁勇,北上洛阳听调。
另,荆州所缴获之战马、军械,择优解送京师。
第三道,是人事任命。
谓刘使君军务倥偬,恐无暇细致民事。
特遣散骑常侍司马郭劢,出任荆州都督,赞理军务,安抚地方,襄助刘使君处理善后事宜。
三卷文书,像三记无形的重拳,一拳击碎虚名,一拳抽干筋骨,一拳夺其权柄。
堂内,刚刚还因大胜而气氛稍缓的属官们,此刻却如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个个面色惨白,手足冰凉。
王恢捧着那卷调令文书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嘉奖是空的,调兵抽粮是实的,剜心剔骨。
而那“襄助”的司马都督,更是首白无误的监军、分权,乃至可能是取代的前奏。
朝廷,不,是掌控朝廷的那只手,根本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捷报方才传去,猜忌与削权的刀锋便己随之而至。
你越是能打,越是功高,便越是取死之道。
压力不再是战场上的明枪明箭,而是化作了这煌煌公文下的软刀子,无声无息,却更能致人死命。
它勒住你的咽喉,慢慢收紧,还要你叩谢天恩。
刘弘逐字逐句地看完了三卷文书,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愤怒,没有惊恐,甚至没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