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我攥着调岗通知书站在车间门口,油墨印的“夜班流水线”字样刺得眼睛生疼。人事经理昨天下午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要多历练”,可他指尖敲着桌面的节奏,和上次在饭堂驱赶流浪猫时一模一样。
“知寒,你听说没?”赵宇顶着黑眼圈凑过来,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根烟,“行政楼的小吴说,张经理这礼拜送了柏小姐三束玫瑰,都是从市中心花店订的,一束够咱半个月工资。”他啧了两声,忽然压低声音,“昨儿还有人看见他带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去行政楼,说是某局长的侄子。”
流水线的机器轰鸣声盖不住我心跳的轰鸣。昨晚和柏淑婧分开时,她塞给我一袋桂花糖,说“夜班容易饿”,糖纸还带着她的体温。此刻我摸了摸裤兜,糖块棱角隔着布料硌着大腿,像块烧红的烙铁。
整个白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组装零件时两次把螺丝拧错方向,被班长骂得狗血淋头。好不容易熬到黄昏,我蹲在车间门口啃馒头,看着行政楼的玻璃幕墙被夕阳染成金色,突然看见柏淑婧的身影出现在三楼回廊。她穿着那件浅绿色的工装外套,正和一个西装男人说话,那人手里捧着个礼盒,包装纸上印着“金茂百货”的烫金字样。
馒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我想起上周她陪我逛夜市,在摆摊的阿婆那里买了条五块钱的红绳手链,此刻正戴在我左手腕上,绳结处还系着她剪下的一缕头发。远处传来行政楼的下班铃声,我慌忙起身,却在转角撞上抱着文件夹的李阳。
“别去触霉头。”他拽住我胳膊,眼神里带着少见的严肃,“张经理今晚在女生宿舍楼下堵人,你没看见他中午特意换了古龙水?”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两根分给我,“别人说你老家出事时,柏小姐偷偷往你饭卡充了钱——这世道,遇见个不嫌弃咱的姑娘不容易。”
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我想起昨夜在古寺前,柏淑婧摸着我小臂的胎记说“这是宿命”,此刻那处皮肤突然发烫,像被她的指尖点燃了火。夜班铃响时,我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塞进嘴里,朝着女生宿舍方向走去。
月光被云层撕成碎片,落在宿舍楼前的梧桐树上。我躲在自行车棚后面,看着张经理倚在别克车旁,手里晃着个丝绒礼盒,西装领口别着的领带夹闪着冷光。柏淑婧的身影出现在楼门口时,他立刻挺首腰背,脸上堆起我熟悉的、面试新人时的温和笑容。
“小柏,这是我托人从香港带的面霜。”他的声音黏腻得像夏天的柏油,“听说对雀斑特别有效。”我看见柏淑婧后退半步,月光在她睫毛上凝成霜,她攥着帆布包的手指关节发白:“谢谢经理,但我不用这个。”
“别跟我客气。”张经理往前逼近一步,车身反光映出他扭曲的脸,“你跟着那个打工仔能有什么前途?上周他寄给老家的医疗费,还是我特批的预支——他拿什么跟我比?”他忽然伸手去抓柏淑婧的手腕,礼盒坠落在地,口红滚出老远,“今晚跟我去吃饭,我保证让你调回总部。”
柏淑婧的尖叫刺破夜色。我再也顾不上躲藏,抄起车棚里的生锈扳手冲过去,铁锈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张经理听见脚步声,慌忙松开手,领带歪在脖子上:“叶知寒,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把柏淑婧护在身后,闻着她发间的柠檬香,忽然想起她在古寺说的“破局”二字。扳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再让我看见你碰她,我就把这扳手塞进你嘴里。”
“你!”张经理的脸涨成猪肝色,伸手去摸西装内袋,我知道那里装着他常用的对讲机。柏淑婧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她指尖的温度透过工装布料传来,像暴雨前的最后一丝微风。
“经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如果您再骚扰我,我明天就把您办公室保险柜里的文件复印件交给陈副总。”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封口处露出半截蓝色文件夹——那是上周我帮她搬资料时见过的、标注着“机密”的文件。
张经理的瞳孔猛地收缩。远处传来夜班同事的谈笑声,他盯着柏淑婧手里的纸袋,忽然冷笑一声:“好,很好。”他弯腰捡起礼盒,领带夹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叶知寒,从明天起,你不用上夜班了。”
我攥紧扳手的手忽然僵住。柏淑婧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仍挺首脊背:“经理这是要开除他?”
“开除?”张经理戴上墨镜,拉开车门,“这么优秀的员工,当然要调到更重要的岗位——明天去锅炉房报到,那里缺个烧煤的。”引擎声刺破夜色时,他摇下窗补了一句,“记得穿厚点,别冻死在里面。”
柏淑婧的牛皮纸袋掉在地上,文件散落一地。我蹲下身帮她捡,发现都是些泛黄的图纸,边角处印着“灵柏寺修缮方案”的字样。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掌心的伤口:“别去锅炉房,那地方去年烧死过工人。”
“怕什么?”我冲她咧嘴一笑,把染血的手帕塞进裤兜,“反正我这条命,早在遇见你的那天就豁出去了。”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古寺檐角挂着的冰棱。我忽然想起李阳说的“金茂百货”,想起她给我买的五块钱手链,喉咙发紧,“其实我早该想到,你这样的姑娘……”
“叶知寒!”她突然提高声音,抓起我的手,“别再说这种话。”她的呼吸带着桂花糖的甜,“我是古柏……”她忽然咬住下唇,摇摇头,“总之你别去锅炉房,明天我陪你找陈副总。”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柏淑婧的工装外套被吹得鼓起来,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蝶。我弯腰捡起她的帆布包,触到内层口袋里硬邦邦的物件——是个木雕小人,穿着古代书生的衣服,和我老家祠堂里的守祠人偶一模一样。
“先回去吧。”我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今晚我睡在车间,你放心。”她还要再说什么,我己经转身走向厂房,生锈的扳手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
厂房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我躺在堆积的纸箱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蛛网。裤兜里的桂花糖己经碎成粉末,粘在糖纸上,子时三刻了。我摸出柏淑婧给的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锅炉房,灵柏寺图纸,古柏木雕。”笔尖划破纸张,洇出小片墨渍。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灰影,像昨晚在古寺看见的那个身影。我猛地坐起,却只看见梧桐叶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指尖抚过笔记本里夹着的柏叶,上面的朱砂字己经褪色成浅红,却依然清晰:“子时三刻,勿近西厢房。”
不管张经理的阴谋,还是古寺的秘密,此刻都比不上柏淑婧刚才眼里的光。也许这就是宿命吧,我想,哪怕前方是锅炉房的烈火,只要有她在身边,我就敢纵身一跃。
我摸出裤兜里的红绳手链,绳结处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栗色光泽。明天,我对自己说,明天要去市中心买束花,就买她喜欢的百合,然后告诉她,不管是锅炉房还是刀山火海,我都陪她一起闯。
厂房的铁皮屋顶被风吹得哗哗响,我渐渐沉入梦乡。梦里,古寺的铜铃轻轻摇晃,柏淑婧穿着月白色的裙子站在古柏树下,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朝我伸出手,掌心躺着半块柏木吊坠,和我脖子上的那半块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