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马路时,暮色正浓。公园山顶的古寺飞檐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被揉皱的宣纸一角。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铁皮糖盒——今早特意去国营商店买的梨膏糖,她总说讲解时喉咙疼,卖糖的王姨说这糖含着润喉。
“这儿!”竹影摇曳间,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抬头望去,她穿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衣角用蓝布条随意扎着,露出纤细的腰肢。她朝我挥手,发梢沾着雾气,在路灯下泛着珍珠光泽。
“行政楼的吊扇坏了,热得人发昏。”她接过糖盒时,指尖触到我掌心,我慌忙后退半步,撞得身后竹枝沙沙响。她轻笑一声,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带了绿豆冰糕,食堂今天难得做的。”纸包上印着“红星食品厂”的字样,边角还带着体温。
她忽然凑近:“带你去个地方。”柠檬味的雪花膏香气扑面而来,我僵着身子任她拽进竹林。青石板路被雾水浸得发亮,手电筒的光晕只能照见三尺内的路,两侧竹林如墨色屏障,偶尔有夜鸟扑棱棱飞过。转过三道弯,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路灯的光撞上白茫茫的墙,竟照不出五步远。
“到了。”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我眯起眼,只见月光穿透雾霭,勾勒出一座斑驳的朱漆大门,门楣上“灵柏寺”三字虽己褪色,却透着股沧桑威严。铜环上结着蛛网,门扉缝隙里漏出几茎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腿都软了。”她摸向门框上的月牙形凹痕,“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我盯着那道凹痕,忽然想起老家堂屋的门框,似乎也有类似的痕迹。柏淑婧转头看我,睫毛上凝着雾珠:“叶知寒,我有件事瞒了你很久。”
远处传来深沉的钟声,惊得竹林一阵骚动。她咽了咽口水,声音轻得像雾气:“我从七岁起,就总梦见这座古寺。梦里有个穿青衫的男人,在寺前的古柏下刻字。首到遇见你……”她咬住嘴唇,“你的侧脸,和梦里的人分毫不差。”
路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了晃,我感觉后颈一阵发麻。是了,梦中的绿衣女子就是她,现在想来,竟像是某种预言。
“你觉得我是疯了吗?”她眼眶泛红,“可每次和你在一起,梦里的细节就越来越清楚。你们老家的古柏,是不是有五根枝桠分岔?”她忽然掀起我的袖口,盯着我小臂上的褐色胎记,“这个形状,和寺里偏殿的窗棂一模一样。”
雾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青苔的腥气。我想起父亲给我的柏木吊坠,说是用老家古柏的枝桠刻的,当时他握着我的手,在吊坠背面刻下“守”字。此刻吊坠隔着衬衫贴着心口,竟有几分发烫。
“我信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坚定。握住她冰凉的手时,她指尖轻轻一颤,像受惊的雀儿。“不管是梦还是真,我陪你查清楚。”我从脖子上摘下吊坠,塞进她掌心,“老家的古柏是我的护身符,现在分你一半。”
她低头盯着吊坠,雾气在我们之间流转。我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颊上颤动,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拂去雾珠。就在这时,她忽然指向寺内:“看,正殿有火光!”
偏殿方向透出昏黄油灯的光,光晕被雾气揉得虚浮,像个朦胧的茧。我攥紧她的手,感觉到她指甲掐进我掌心。我们踩着落叶走近,鞋底碾碎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当指尖即将触到殿门时,身后突然传来枯枝断裂声——
我猛地转身,只见雾中闪过一道灰影。柏淑婧惊呼一声,躲在我身后。等我们追过去,唯有一片新鲜的柏叶躺在青石板上,叶脉间用朱砂写着:“子时三刻,勿近西厢房。”字迹未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像刚凝固的血。
“是……梦里的人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捡起柏叶,想起老家祠堂的供桌上,似乎也摆着类似的叶片。正思索间,远处传来工厂的下班钟声——戌时三刻了,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子时。
“先回去。”我轻轻拨开她额前的湿发,“明天我去图书馆查县志,你整理行政楼的老档案,我们分头找线索。”她点头,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写下:“明日申时,市图书馆古籍室见。”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
走出公园时,街角的国营钟表店刚敲过九下。柏淑婧忽然轻笑一声:“你说,要是蒲松龄活到现在,会不会把我们的事写成新聊斋?”她晃了晃手里的柏叶,路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围墙上,与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古老的帛画。
我望着她被雾气沾湿的发梢,想起刚才在古寺前,她眼中倒映的月光。也许命运早有安排,从父亲刻下吊坠的那一刻,从她第一次梦见古寺的那一刻,我们的轨迹就己交织。当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时,我忽然明白——比起千年轮回的谜题,更重要的是此刻,她手心里的温度,和我们共同走向未知的脚步。
路过照相馆时,她忽然停住脚步:“明天查完资料,去国营照相馆照张相吧。”她摸着脖子上的吊坠,耳尖泛红,“我想寄给我妈,说我遇到了个……很重要的人。”
我看着她在路灯下泛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县新华书店里卖的《青春之歌》封面。薄雾渐渐散去,古寺的飞檐在夜空中清晰起来,像一艘即将启航的船。不管前方是凶是吉,只要有她在身边,哪怕是千年的迷雾,我也敢闯上一闯。
夜风带来远处的犬吠声,柏淑婧将柏叶夹进笔记本,抬头看我:“你说,古寺的秘密,会和我们老家的古柏有关吗?”我望着山顶隐约的轮廓,想起父亲曾说过,我们村的古柏是从南方移栽的,距今己有千年。
“总会弄清楚的。”我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她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像雾中突然绽放的花。这一刻,所有的悬疑与未知都变得不再重要,唯有眼前人眼中的星光,照亮了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