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京城南城的“聚友轩”茶馆上,匾额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却更添了几分烟火人间的亲切。卯时刚过,茶馆里己是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白毛巾,提着硕大的铜壶,灵巧地在桌椅间穿梭,高声吆喝着:“开水——慢回身嘞——!”滚烫的开水冲入粗瓷茶碗,激起一团带着茶香的蒸汽,与馆内老主顾们呵出的白气、旱烟袋冒出的青烟交织在一起,暖融融的,将外面的寒意隔绝开来。
这日的热闹,显然比往常更胜几分。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在议论着同一件大事——今天清晨,由通政司衙门派员,在承天门外庄严宣读,随后通过遍布京师的报房迅速抄传,张贴于各城门、市口的皇帝诏书。
“哎,张老板,您消息灵通,给咱们仔细说道说道,那诏书上写的‘永不加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真就……真就再也不加咱的田赋了?”一个穿着旧棉袍的老者,小心翼翼地问邻桌一个身着绸缎面羊皮袄、商人模样的中年人。
那被称作张老板的中年人,放下手中的盖碗,脸上泛着红光,显然正等着人问这话。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李老哥,这还能有假?白纸黑字,盖着玉玺,皇上金口玉言!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以天启十西年天下田亩丁口数为基准,定额征收!往后啊,除非遇到极特别的大灾大难,经廷议、陛下特批,否则这田赋、丁银的数目,就钉死在这儿了!不仅不加,朝廷还说了,在河南、山东那些去年受了灾的地方,今年非但不用交粮,官府还要按人口发放种粮和救济钱呢!”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背用力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活了六十三年,历经三朝,头一回啊……头一回听说,皇粮国税还能有定数,还能有不交反给钱的!往年,那些衙门口的胥吏,变着法儿的加耗、摊派,名目多得记都记不住,咱小老百姓,谁敢问一句?问了就是板子!如今这……这真是尧舜再世,老天爷开眼了啊!”他说着,竟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念叨着“尧舜再世”。
这时,一个穿着半新不旧蓝色长衫,看样子是附近社学教书先生的人,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王老爹,何止是永不加赋这一桩?您再往后看,诏书里还说了,要广设官学、社学,将科举定为两年一试!这才是真正的百年大计,恩泽后世啊!”他转向众人,语气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抑扬顿挫:“想想看,如今这世道,工商繁盛,格物之学日新月异。朝廷开矿、建厂、修路、造船,哪一样不需要识字、明理、懂算学的人才?光是靠着那寥寥无几的进士、举人,够干什么的?我家那小子,若能在这新式社学里多用功,将来即便中不了进士,能进个工坊做个管事,或者去皇家商号当个账房,那也是光耀门楣,改换门庭了!这世道,是真的有盼头了!”
“先生说得在理!”一个精干的小伙子接过话头,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大明日报》,“大伙儿瞧瞧这《日报》,上面除了诏书全文,还有首辅袁大人亲自撰写的社论,标题就叫‘藏富于民,固本培元’!瞧瞧这词用的,多地道!如今啊,连咱们街面上识得几个字的,乡下种田能看懂告示的,都能对着报纸说道几句国家大事了。那些过去靠着信息不通、上下其手,欺瞒朝廷、盘剥乡里的士绅老爷,日子可没那么舒坦喽!”他的话引来一片会意的笑声和附和。
跑堂的伙计适时地给各桌添上热水,也插嘴道:“可不是嘛!听说现在连通政司都改了规矩,重要的政令,除了明发,还得在《日报》上详细解读,就怕老百姓不明白。咱们这茶馆,如今都快成了‘新闻角’了,各位爷们儿每天不来这儿听听聊聊,都觉得少了点啥!”
几乎就在京城茶馆热议诏书的同一个清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早己是一派繁忙景象。
苏州城外,大运河畔,连绵数里的工坊区,白色的水汽与黑色的煤烟交织升腾,形成一片独特的云雾。最大的“兴盛隆”棉纺织工坊内,数以千计的新式“飞梭织布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飞轮带动着无数的纱锭和梭子,以人力难以企及的速度运转,吞吃着如雪原般的棉花,吐出仿佛永无止境的雪白布匹。空气中弥漫着棉絮、机油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女工陈二姐刚刚结束了一夜的工。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腰,走出闷热嘈杂的车间,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冷的空气。车间外墙上,赫然挂着一个巨大的、造型奇特的黑色钟表,时针正指向辰时。这是工坊主去年花大价钱从京师买来的“自鸣钟”,据说是依托了朝廷工部开发的某种“标准计时”技术,与京师的“钦天监”授时保持一致。工人们按钟点上下工,领取“计时”或“计件”的工钱,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陈二姐回到工坊旁专为女工提供的、干净整洁的宿舍区,仔细洗漱,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蓝布衣裙。她的脸色虽然略带疲惫,眼神里却有着过去难以想象的明亮光彩。她如今是“织纱三组”的副组长,手下管着二十来个女工,工钱比刚来时翻了一倍还多。
她来到工坊外的集市。此时的集市己是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鱼摊上,刚从太湖运来的鲜鱼活蹦乱跳;肉案前,挂着半扇半扇肥瘦相间的猪肉;旁边的菜摊,各种时令蔬菜水灵灵的;更有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糖果点心的小贩,穿梭往来。
“二姐,下工啦?今儿这鲫鱼新鲜,来两条?给你算便宜点!”熟悉的鱼贩热情地招呼。
陈二姐熟练地翻看了一下鱼鳃,点点头:“行,来两条。再割半斤五花肉,要肥瘦相间的。”
“好嘞!”鱼贩手脚利落地称鱼,肉贩也切好了肉。陈二姐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兰花的荷包,数出几枚亮闪闪的银元,又搭上几枚铜钱,递了过去。这是朝廷“皇家银行”新铸的“龙洋”,图案精美,成色分量十足,在市面上极受欢迎,远比过去那些成色不一的碎银子好用。
“二姐如今可是阔气了,”旁边一个同样来买菜的同组女工笑道,“隔三差五就见你买肉。”
陈二姐笑了笑,将东西放进篮子:“这算什么阔气。想想几年前,在老家给地主织布,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除了混口饭吃,能落下几个铜钱?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次荤腥。如今在工坊,只要肯下力气,工钱按月发,从不拖欠,逢年过节还有赏钱。娃他爹在码头扛活,收入也稳定。咱苦点累点,不就是为了让老人孩子日子好过点?我家那小子,今年开春就送进社学去了,束脩不贵,先生教得也用心。认字、学算数,将来总比我们这辈强。”
“说的是啊!”那女工附和道,“听说北边首隶、山西开了好多大矿,用着那种叫‘蒸汽机’的大家伙,力气比几百头牛还大!产出的铁和煤又多又好,价格还比往年便宜了不少。咱们工坊用的就是北边来的铁零件和煤,成本降了,咱们的工钱才能涨啊。”
“可不光是这个,”陈二姐压低了点声音,“我听账房先生说,咱们工坊的织机,之所以比别家快、故障少,是因为用了那个……那个天工院优化过的图纸和标准。说是朝廷工部推广的,用了这标准的工坊,效率都能高上一大截。具体是啥咱也不懂,反正就觉得,如今这朝廷,是真懂咱们做工的,处处都想着法子让咱们多挣钱,过好日子。”
两人说着,又买了些蔬菜豆腐,提着满满的篮子,有说有笑地往家走。晨曦洒在她们身上,也洒在码头边停泊的、正在装卸货物的巨大帆船上,洒在运河里川流不息的货船和白帆上。整个江南,仿佛一架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在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活力,高速运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