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染,这座宏伟帝都的另一隅,在距离紫禁城东华门不远的一处僻静院落里,院门悬挂着“钦天监客卿”的朴素木牌。
这里居住着一位特殊的学者——安德肋·沙勿略,一位来自葡萄牙的耶稣会传教士。数年前,他怀揣着将天主福音传播至东方的使命,随商船抵达这片传说般的土地。然而,大明帝国的现实很快超越了他的想象。凭借其在数学与天文方面的扎实学识,他非但未能“征服”这里的知识界,反而被这个古老文明的深厚底蕴与爆发式的新学所吸引,最终以学者的身份,被礼聘入钦天监交流学习,并根据大明的习惯,给自己取了个明朝的名字,“张德安”这个颇具寓意的大明名字,寓“德行安定”。
此刻,张德安(安德肋)正伏在宽大的硬木书案前,窗外是帝都黄昏时分特有的喧嚣:远处隐约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长鸣,近处巷陌间小贩收摊的吆喝、归家行人琐碎的交谈、以及不知谁家飘出的断续琴音,共同编织成一曲充满尘世烟火气的交响。这声音,与他记忆中里斯本的宁静黄昏或罗马的庄严钟声截然不同,它更庞大、更复杂,也更充满生机。
而他面前的厚厚羊皮纸上,鹅毛笔尖流淌出的不是神学讲义,也不是寄往罗马教廷的例行报告,而是一本他倾注了数年心血的手稿——《东方见闻录——巨人苏醒》。他没有使用艰深的拉丁文,而是选择了更为通俗的葡萄牙文,内心深处,他期望这本记录能有朝一日被更多故乡的普通人读到,而不仅仅是深宫中的枢机主教们。
他蘸了蘸墨水,继续写道,笔迹因内心的激动而略显急促:
“……我,一个来自欧罗巴偏远角落、曾自诩为文明世界代表的旅人,日复一日地置身于这座名为‘北平’的巨城之中,愈发感到自身的渺小与过往认知的狭隘。此地的规模,据说远超巴黎;此地的秩序,让以律法自豪的罗马相形见绌;此地的繁华,足以让伦敦最骄傲的商人瞠目结舌。这并非简单的富庶,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系统性的文明力量。
“每日清晨,当初升的朝阳驱散薄雾,宽阔如广场的街道上,会有一种奇特的、由西轮马车改装、依靠巨大水箱喷水抑尘的‘洒水车’准时驶过,有效压制了尘埃。身着统一蓝色号衣的清洁夫,分工明确,效率极高,他们并非奴隶或囚徒,而是领取薪俸的市政人员,能在极短时间内将昨夜庆典遗留的垃圾清理得一干二净,仿佛这座城市每天都在进行一次庄严的洗礼。货郎富有韵律的叫卖声,茶楼里说书人演绎《三国》或最新时事时引发的满堂喝彩,以及从遍布街巷的‘社学’中传出的、孩童们朗朗的《千字文》与《算术》口诀诵读声……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显嘈杂,反而构成了一曲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宏伟乐章。这乐章不属于某个教堂或宫殿,它属于整个街巷,属于一个正在全力奔跑、不愿停歇的文明。
“这里的商业活力令人窒息。即便是临街最小的铺面,其售卖的商品种类之丰富,也足以让欧洲大多数城镇的集市黯然失色。
从精美绝伦、胎体轻薄如纸、釉彩温润如玉的瓷器,到滑润如水、花纹繁复如艺术品的丝绸;从一种轻轻一划便能生火的奇妙‘火柴’,到能清晰映照出人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的‘玻璃镜’;甚至还有一种名为‘报纸’的、每日更新的廉价印刷物,它将帝国最新的政令、遥远边陲的新闻、工坊创新的技术、乃至海外异域的奇谈,用普通民众都能负担的价格传递到千家万户。
知识,在这里似乎挣脱了僧侣与贵族的垄断枷锁,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民间流淌。
“我曾持钦天监的官方文书,有幸近距离观摩过他们称之为‘火车’的钢铁巨兽。
它如同神话中走出的怪物,庞大的锅炉喷吐着浓密的白色蒸汽,发出撼人心魄的轰鸣,其力量感远超任何己知的畜力。
然而,这头‘怪物’却温顺地遵循着两条钢铁轨道的指引,能够拉动数十节装满粮食、煤炭或坐满乘客的车厢,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在大地上飞驰,将距离的概念彻底改写。
我也曾仰望过那巨大的、用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坚韧布料制成的‘凌云球’,在底部炉火提供的热力下,载着勘测人员悠然升上数百米的高空,他们称之为‘天子之眼’,用于精确测绘万里河山,或在军事演习中窥探‘敌阵’动向。
而就在今天,他们的皇帝,向全天下宣布了一项‘永不加赋’的旨意——这在任何一位欧洲君主看来,都无异于政治自杀,足以引发财政崩溃和贵族叛乱!
但据我私下从一些交往的官员那里了解,支撑这项看似疯狂仁政的,是一个国库储备超过十三亿枚银元的、难以想象的财富基础……这己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经济学认知。
“这是一个将严密的秩序、蓬勃的科技、繁荣的商业和强大的武力近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国度。他们的官员并非全靠世袭,而是通过一种名为‘科举’的、相对公平(尽管仍有局限)的考试选拔;他们的军队不仅装备着比我们最精锐部队还要精良和标准化的武器,并且展现出令人畏惧的纪律性;他们的商人精明而富有冒险精神,足迹遍布全球,赚取着巨额的利润,并受到国家力量的保护;甚至连他们的农民,在‘永不加赋’和‘官购余粮’的政策下,似乎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期盼。
若将欧罗巴诸国比作一群仍在为领土争端、教派冲突和王室继承权而争吵不休、精力旺盛却方向不定的少年,那么此刻的大明,便是一位正值壮年、经验丰富、力量无穷且目标明确的巨人。
他或许曾短暂地打了个盹,但如今己然彻底苏醒,仅仅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己显露出令周边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的庞大身影与磅礴力量。
“我将在此地的所见所闻,尽可能客观、详尽地记录下来,汇编成册。
或许,当这本《东方见闻录》有朝一日能侥幸随商船返回故土,出现在里斯本、罗马、巴黎的街头巷尾时,能够稍稍惊醒那些仍沉迷于骑士浪漫传奇、宗教裁判所的偏执与王室风流韵事的同胞们,让他们得以窥见,在遥远的东方,一个真正的、活着的、并且正在重新定义强大的巨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或许,这能为我们欧罗巴的未来,提供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向与发展可能……当然,我深知,这可能需要很多年,也可能我的努力最终只是徒劳,永远无法被那些固步自封的大多数所接受。但,记录本身,便己是意义所在。”
张德安(安德肋)停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格窗,任由晚风拂面。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深邃,几点灯火己在宫墙内亮起,如同巨兽蛰伏时警惕的眼睛。
他这本尚未完成的《东方见闻录》,此刻还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上,墨香犹存。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它历经波折,穿越重洋,抵达欧罗巴的海岸时,它必将如同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是在知识界,更将在整个权力阶层中,掀起前所未有的思想狂澜、深深的恐惧与无尽的争论。
没人知道这本书将在西方世界引起惊涛骇浪,造成了无数冒险家要来东方的大明见识真正的人间天堂,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