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还记著那些旧帐……”
“我不记。”李向东忽然盯住她,眼中有著一种说不清的冷厉,“我只是知道,我李向东,不欠你什么。”
贾张氏的嘴巴张了张,像是还想说什么,但那些话像是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
“院里人谁也不比你富裕,可谁都知道,饭是自己做的,炕是自己烧的。你不是没力气,是懒。你不是没机会,是不肯改。”他说著,眼睛扫过墙角堆著的破铜烂铁,那是贾张氏从垃圾堆捡来的,积了灰,一堆一堆,却从未卖出去。
她低下头,脸色青红交错。
“李向东!”她忽地大喊一声,带著几分赌气,“你是铁石心肠!你也有老的一天,到时候没人搭理你,我看你怎么过!”
他静静地站著,看她泼完这一句,才抬手把门关上,木门发出“咯吱”一声。隨后,是一阵沉默。
风又吹过来,带起院中飘散的黄叶。墙角的猫抖了抖身子,跳上了屋顶,踩出一串细碎的脚印。
李向东靠在门后,望著屋內那桌已经收拾乾净的饭碗,静默了很久。他不愤怒,也不忧愁。他只是觉得,这院子就像一锅老汤,早已煮透了每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分不出谁好谁坏,只剩下一锅酸辣苦咸的杂味。
院子深处传来几个小孩子追逐的笑声,夹著母亲的呼喊,还有远处楼上传来老收音机的新闻播报。生活仍在继续,如这六月的晨雾,哪怕渐渐散去,也总有新的浮云笼罩。
他重新坐回屋里,拿起一个小本本翻看,上面记著一些零星帐目。厂里新开的培训要报名,得准备些材料。他皱了下眉,思索著去哪儿复印,哪怕是一个铜板,也不能隨便撒出去。
风又起了,带起门缝里一张小纸条,那是贾张氏早上丟进他门下的,上头写著:“借点米,哪怕半碗也成。”
李向东看著那纸条,不动声色,最后將它折起,塞进了桌角那堆旧报纸之间。眼神平静,仿佛看见了那漫长岁月中,无数次这样的摺纸,无数次的泼骂与冷眼,都像这张纸一般,终將归於尘土。
他又添了点柴,火苗跳动著,仿佛回应了他的沉默。
天,终於大亮了。
太阳渐渐爬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青石板上,斑驳得像是旧时光里的残影。李向东坐在院子里那张生锈的铁椅上,目光淡淡地望著不远处那株早春里发出新芽的槐树。他的手里攥著那张未曾答覆的借米纸条,心头却翻涌著一丝复杂的情绪。
“真该给她点米么?”他心里反覆问自己。手指轻轻捻著,似乎想从那纸张上找出什么能让他动摇的理由,但越捻越僵硬。
忽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碎石子在脚下被踩得吱吱作响。是隔壁的张大妈,她拎著个塑胶袋,脸上带著几分焦虑。“李向东啊,听说贾大娘今早又没吃饭了,你这小子……也不能一直这么铁石心肠啊。”
李向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张大妈,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各有命,谁也別强求谁。”
张大妈皱著眉头,走到他跟前坐下,语气带著恳切,“你不帮她,也得给她留点面子。你们同住一个院子,多少年了,这点事儿……”
“多少年了?”李向东嗤笑一声,“这院子里头,谁帮过谁?我就问你,张大妈,贾大娘曾经帮过我什么?”
张大妈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挤出一句,“哎,都是邻里相助,这话说不得清。”
李向东沉默,眼神有些凝重,心里闪过一幕幕回忆:贾张氏为了一点小事和邻居吵架,借钱不还,甚至把院子里掉了根树枝的事往他头上推,说他不照看院子,连自家门前的树都不管。还有那次,他咬牙帮她把小区里丟失的老屋顶瓦片找回来,却被她当成施捨看待,嘴里骂骂咧咧:“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这些记忆像一条条利刃,在心底划出一道道伤口,但李向东没有哭,没有喊,只是越来越坚决。
“我帮人,不图回报,但我不欠任何人的债,尤其是那些只会索取却从不付出的人。”他轻声说,仿佛对自己说的。
张大妈嘆了口气,站起身来,“你这小子,嘴巴硬,心也硬。以后別怪我不帮你。”
说完,她拎著塑胶袋往院外走去,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李向东看著她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落寞。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窝头,咬了口,却觉得味道索然无味。
这时,门口又响起吱呀声,贾张氏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手里提著个布袋,里面装著些乾瘪的蔬菜和几根发黑的葱。她看见李向东,脸上的神色复杂,似乎既有期盼,又有怯懦。
“李向东……”她声音低得像风中摇曳的残枝,“我……今天实在没饭吃了,就来找你……借点粮食。你要是不肯,我也不会怪你。”
李向东抬眼望著她,发现她的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眼眶微微红肿,像是昨夜没睡好。他沉默良久,心底却有一股莫名的沉甸甸。
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走向角落,把那块早已准备好的乾麵包递给了她。
贾张氏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半天没说话,最后吞吞吐吐地接过,低声道:“谢……谢谢你。”
“这算借,还是给?”李向东淡淡问。
贾张氏抬头看他,那眼神里有泪光闪动,“算给吧,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李向东点点头,转身回屋。门口,布袋掉落,几根葱捲曲地散在地上,阳光照著,映出斑驳的影子。
门关上的声音沉重而决绝,院子里恢復了平静,但空气中却瀰漫著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不远处,几个小孩围著一只破旧的风箏奔跑,风箏在风中摇曳,线断了又接,断了又接,像极了这四合院里纠缠不清的人情世故。
李向东坐回炉边,手指轻轻敲著桌面,脑海里迴荡著贾张氏颤抖的声音,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恳求。
他闭上眼睛,心底的一道墙却越筑越高,冷漠像冬日的霜雪,渐渐覆盖了那些模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