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风吹过,带起几片枯叶,飘落在他脚边。它们旋转、飘荡,落定,又被风重新捲起,就像这条路,循环往復,永无尽头。
午后的阳光越发明亮,洒在四合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爬满老墙根处的青苔。屋檐下的瓦缝里,一只灰麻色的麻雀正在叨啄著什么,院子另一头,洗衣盆里的泡沫隨著风浮动,像是无声地在替谁嘆气。
李向东坐在屋里,靠著窗户,手里捧著个粗陶的茶缸,茶水已经凉了,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沉沉浮浮。他的眼睛望著窗外,神情沉静得如同井底深水。
“她不会真就这样认了输吧?”他轻轻自语了一句,嘴角略略动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无奈。
外头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咳嗽,他眉毛一动,侧耳细听,又是几声细碎的咳嗽,像是有人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存在。隨后,是一阵轻微的踱步声,似乎有人在门外徘徊,却又不敢叩门。
李向东慢悠悠地放下茶缸,起身走过去,一拉门,果然是贾张氏,她身上披著一件陈旧的外衣,袖口处磨得露出了线头,脚下的鞋子沾著尘土,仿佛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在她心头压下沉甸甸的重量。
她看到门开了,咳了咳,眼睛有些发红,“李……李家小子,你在家啊。”
李向东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平静地看著她,像是在等她开口,又像是在给她机会。
贾张氏低下头,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揉搓著,“我没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屋里……那个……有没有多出来的旧毛线,能不能给我点?晚上实在冷,我那床被子补了三次还是漏风,前些日子试著缝了缝,缝线断了,我……”
她说话时声音不稳,尾音颤抖,像风中那枝摇摆的树梢。她並没有再提“借”或者“还”字眼,也没有恳求,只是把请求说得像一句无意的嘮叨,像是寒暄中顺带提一句邻家孩子缺课本。
李向东盯著她许久,转身进屋,打开那只放杂物的木箱子,从中抽出一团灰色的毛线,拎在手中。“这些是旧的,还有些断头毛线,我原本想用来缝袜底。”
贾张氏眼中泛起亮光,“够了,够了,我拿回去接著补就成。”她伸手去接,却在那一瞬,迟疑了一下,像是终於意识到这一次李向东是真的鬆口了。
“你坐下喝口水再走吧。”李向东忽然说道。
贾张氏愣了,仿佛没听清,“啊?”
“你来都来了,天热,一身灰尘,坐下歇歇也好。”他说得平静,不急不缓,却没有任何討好意味。
屋里静了一瞬,只有桌上茶水微微晃动的声音。贾张氏慢慢坐下,像是那骨头生了锈,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她把毛线团放在膝头,眼神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像是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你这屋子,还是原来那样啊。”她喃喃地说,“你爹妈在时,我来过几次,那时候你才多大?七岁吧?”
李向东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茬。他知道她来意不止毛线,终究忍不住要攀些旧事,靠点情分。
果不其然,贾张氏抿了抿嘴,接著说道:“那时候你娘待我不薄,常常做了红薯饼子给我尝。你娘是个好人,心细,又善……”
“我娘在的时候,你也常指著她说閒话。”李向东的声音並不高,却像一盆冷水,直接把她后头的话堵得死死的。
贾张氏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想反驳,却最终没发出声音。
屋子里又沉寂了下来,只有外头风吹动竹帘的“哗哗”声,还有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叫。
李向东起身,又往她面前倒了一杯温水,“喝吧。”声音仍旧淡淡的,却不像刚才那般冷硬。
贾张氏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一下,喝了一口,低声说:“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嘴碎了点,人也不討喜,可我……我也是被逼的。这年头,一个老太太孤苦伶仃,要是不张点嘴,谁还记得你?”
李向东望著她,没有说话。他其实明白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知道这就是她活著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里,从来没有“尊重”二字。她记得別人怎么对她好,却从不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言语、態度,连一点回馈的心都未曾真诚过。
“我不指望你喜欢我。”贾张氏忽然低声道,“我这年纪了,也没几个人喜欢得起来。你愿意搭理我,我就已经感激。”
她抬头看他一眼,那目光里竟有一丝不太真实的脆弱和坦率。李向东心头一紧,却立刻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以后你要什么,提前说。”他声音很轻,像是怕被谁听去,“我不爱人敲我门。”
贾张氏连连点头,声音像捏著的纸,“好,好,我记住了。”
她拿著毛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腰微弯,走得极慢,像是怕走快了会让这段话意失其味。李向东望著她走出门槛,没有言语。
门关上,他倚在门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一层看不见的壳。
黄昏將近,天边的晚霞將整座院子染得火红。李向东坐在屋內,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的嬉闹声,还有邻居间煮饭炒菜的香气。
他抬起头,忽然想起那年冬天,自己发高烧的时候,是贾张氏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扔回床上,嘴里骂著:“別死我门口,晦气。”可她还是烧了锅薑汤丟进门,虽然从未承认。
那时候他年纪小,没多想,现在想起来,那薑汤里连薑丝都没切,浓得苦。
他笑了笑,把窗子关紧,点上煤油灯。灯光跳跃著,把墙角的阴影拉得更长,也拉得更近。夜,又要来了。
晚风透过院门缝隙缓缓渗进来,带著些潮湿气息,仿佛从井底吹出的冷气,轻轻掠过李向东的脸。他坐在炕沿边,手里把玩著那根缝衣针,目光却落在对面的屋墙上,那一小块剥落的白灰斑驳地像张旧地图,残破得毫无章法。他盯著那块墙皮看了良久,仿佛想看透那层灰下的石骨,却怎么都看不出一个结果。
他起身,披了件褪色的外套,推门出了屋。夜色下的院子像块沉默的墨布,隱隱传来各家锅铲的碰撞声,香气、热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四合院最寻常的夜晚味道。
他刚坐到门口那张小木凳上,贾张氏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一出,李向东下意识蹙了下眉。
她站在门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迈出脚来。她没有直接朝他走来,而是拐到院角那口水井边,提起木桶,开始一下一下地摇水。绳子在轆轤里吱嘎作响,在这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向东不动声色地侧了个身,靠在门框上,看她將那桶水艰难地提上来。贾张氏的动作不快,但也不算笨拙,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只是她那双手——乾瘦、龟裂、布满厚茧的手,在灯影下竟像两只枯树枝一般,抓著桶绳时有种令人不安的脆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