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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第1页）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动了老式干部小区窗外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中药特有的，微苦却令人安心的气息。

姨婆从医院回来了。她瘦了不少，坐在阳台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精神虽不如前，但眼神里那股子属于老知识分子的清亮和执拗又回来了。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咪重新占据了她的膝头，满足地打着呼噜，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总算回来了，”姨婆看着正在给她倒水的何丽雅，轻轻叹了口气，“医院那个地方，再待下去，好人也要闷出病来。”她接过温水，喝了一小口，目光便习惯性地投向旁边小几上那台老旧的唱片机和一叠用牛皮纸细心包着的戏曲唱片。

何丽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微微弯起：“要听吗？”

“嗯，放一段寻梦吧…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那一段。”姨婆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期待。

唱片机吱呀作响，昆曲婉转缠绵的水磨腔缓缓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姨婆微微闭上眼，手指在藤椅扶手上随着板眼极其轻微地叩击着，嘴唇无声地翕动，跟着哼唱。阳光照着她银白的发丝和安宁的侧脸，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何丽雅的生活节奏似乎恢复如常，却又有些东西悄然不同了。她依旧上学，练琴，去俱乐部，但空气中开始流淌着另一种旋律。

午后或周末，她常常翻开那本厚厚的《和声学》或者一本摊开的总谱，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或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坐到姨婆旁边的矮凳上。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柔和，落在书页和她们身上。

“姨婆，这里，”何丽雅会指着谱面上一个复杂的和弦连接或一条纠缠的对位线条，眉头微蹙，“书上说这是离调后向属功能的解决，但听起来的感觉…好像不只是理论上的解决，还有一种…情绪上的悬置和释放？”

姨婆会放下手里的曲谱或报纸，戴上老花镜，凑过去仔细看。她看的不是那些现代乐理符号，而是那些音符本身。

“唔…”她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节奏，哼出那几个音符，“你感觉没错。看这里，这个升F，它看起来是解决了，但你看它的时值，它消失得太快，反而留下一个问号。后面的G音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另一个层面的提问。”

“这不像西洋古典乐那种斩钉截铁的解决，倒有点我们昆曲里滑腔的味道，咦——呀——意思到了，韵味却没断。”

何丽雅发现，姨婆虽然深耕戏曲，但其对音乐气息，韵味，结构张力的理解，是超越门类的，直指核心。这种指点，远比单纯的技巧训练更触及灵魂。

当然，姨婆的正业还是听戏和约老牌友们来家里打牌。牌局哗啦啦的声音时常从客厅传来，夹杂着老人们关于牌局和家常的闲聊。

她就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里，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偶尔，牌局间隙，姨婆会端着茶杯溜达过来，听听她弹得如何，随口丢下一两句点评，诸如“这句有点味道了”或者“这里还是太实，要虚一点”，便又回去继续。

生活像上了发条般，春夏交际迅速掠过，她在这种忙碌中找到了某种令人安心的节奏。然后一丝燥热以强势的姿态降临，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浓香和沥青被晒软后特有的焦灼气味。

初夏的暖风逐渐染上暑意，白昼被拉得绵长。校园里的香樟树叶片油亮，投下浓密的绿荫。教室里的吊扇开始不知疲倦地旋转，搅动着混合了书本油墨和少年汗水的空气。高一下学期的第一次大规模换座位，在一片或期待或哀嚎的低声议论中尘埃落定。

当何丽雅抱着自己的书本，按照新的座位表走到靠窗那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时，她发现旁边那个空位的桌面上，已经放了一本边角磨损的英汉双解词典。

她脚步微微地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平静地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

这个自带话题度，备受瞩目的同桌吴晏，在她坐下时极快地抬了下眼皮，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重新埋首于面前那本看起来极高深的英文原版编程书中，耳机严实地戴在耳朵上，将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离开。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课间，唐思流再次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一班后门。她先是习惯性地想去找何丽雅，目光扫过来时，猛地定格在何丽雅旁边那个身影上，眼睛瞬间瞪大了。

“哇！！！”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某种程度的兴奋？她先是对何丽雅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情况？！”然后极其自然地把手臂撑在了吴晏的桌面上，身体前倾，挡住了他看书的视线。

“喂！”她声音清脆，带着熟稔的调侃，“风水轮流转啊，今年轮到我们小雅收了你这个妖孽？”

吴晏被迫摘下一边耳机，抬起头，看到是唐思流，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无奈，他叹了口气：“说什么呢，有什么事吗？”

“没事啊，我就来看看不行吗？”唐思流毫不在意，反而得寸进尺地拿起他桌上的签字笔看了看，“哟，换新笔了？还是这个牌子，你就不能换个口味？”

这种熟稔，让何丽雅这个新同桌，反而显得像个暂时的，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诶，说真的，”唐思流忽然压低了一点声音，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些，语气里带上一点认真的关切，“你妹妹那个比赛，是不是就这周末？准备得怎么样了？”

吴晏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沉默片刻，才“嗯”了一声：“还行。”

“那就好！跟她说加油！拿个一等奖回来！”唐思流笑着拍了拍他桌子，动作自然无比。

然后她才像是终于想起何丽雅，转过头，冲她眨眨眼：“嘿嘿，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小雅，有啥数学题不会的，直接问旁边这位！不用客气！”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一阵短暂的喧嚣。

他们的对话，流露出一种超越普通同学的，共享某些秘密的默契。

她能感觉到，在流流的咋咋呼呼外表下，对待男生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细心和体贴。而吴晏那看似冰冷的外壳，在应对唐思流时，也会流露出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和无奈，甚至是一丝…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