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实验室浸在淡金色的光里。冬以安调试完嗅觉刺激仪,转身时碰倒了操作台旁的唱片机,黑胶唱片“哐当”一声滑落,贴着唱针的地方磕出个细小的豁口,像道没愈合的月牙。
阿橘从抽屉里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枚唱片,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轻响。冬以安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唱片边缘的刻字——是行极小的字:“2018。12。31,给安安”,笔画被岁月磨得发浅,却仍能看出当年落笔时的用力,像要把某个瞬间钉进时光里。
他忽然想起2018年的跨年夜,实验室的暖气坏了,夏栖迟抱着这台唱片机来,说“用它取暖”。黑胶唱片转着,两人裹着同一件大衣蹲在唱片机旁,听着跑调的歌跨年,窗外的雪落得很急,却盖不住少年的笑声,像撒在雪地里的碎糖。
“冬医生,V007的家属送来了这个。”小张举着个布包走进来,蓝印花布上绣着枝樱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鲜活的喜意,“是他母亲年轻时的樱花标本,说或许能帮上忙。”
布包打开时,一片压得平整的樱花标本落在掌心。浅粉的花瓣边缘微微发褐,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娇嫩,像把风干的春天。V007的母亲在附言里写:“这是他第一次约会时摘的,说要做成标本,等老了给我讲故事。”
冬以安把标本放进密封袋,贴在V007的病历本上。照片里的年轻男人捧着束樱花,笑得眉眼弯弯,和此刻观测室里那个眼神清亮的V007渐渐重合,像被时光熨平的褶皱。
单向玻璃后,夏栖迟正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屏幕上是三维重建的脑部模型,红色标记的活跃区域比昨日又扩大了些,像朵正在舒展的花。他指尖在模型上轻点,那里对应着大脑的嗅觉中枢,恰好是对“甜暖”气味最敏感的区域——就像当年,冬以安总能在一堆实验样本里,精准嗅出他偷偷藏起来的草莓糖。
“夏总,樱花园的预约好了。”林工递过份行程单,上面印着中央公园樱花园的地图,“下周三是最佳观赏期,预报说天气晴。”
夏栖迟的目光掠过行程单,落在观测室里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上。冬以安正低头给V007戴耳机,阳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白大褂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星星。他忽然想起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的晴天,冬以安蹲在实验室的窗边,对着株偷偷养的樱花苗发呆,说“等它开花,我们就去看真正的樱花”。
那时的樱花苗后来被校工拔掉了,冬以安难过了好几天,夏栖迟就用折纸折了满瓶樱花,说“纸做的不会谢”。那些粉白的纸花现在还压在夏栖迟的抽屉里,和那张没送出去的新年贺卡一起,成了时光的标本。
中午的阳光格外暖,冬以安把V007的标本拿到露台晾晒。风带着樱花的淡香吹过来,拂过他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上次调试仪器时被划伤的,现在已经淡成浅粉,像片落在皮肤上的樱花瓣。
“在晒什么好东西?”夏栖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被阳光晒暖的慵懒。他手里拿着两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圆斑。
冬以安侧身时,标本袋的边角扫过对方的手背,像只轻盈的蝶。“V007的樱花标本,”他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杯壁的凉,“他母亲说,这是他和女朋友的定情物。”
夏栖迟望着标本袋里的樱花,忽然笑了:“我高中时也给人送过樱花,不过是折纸的,还被嫌弃太幼稚。”
“是吗?”冬以安低头抿了口咖啡,苦味漫开时,忽然想起那年实验台抽屉里的纸樱花,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点胶水,是夏栖迟笨手笨脚粘起来的痕迹。那时只当是哪个女生送的,现在想来,那拙劣的手工,分明带着少年独有的笨拙与真诚。
露台上的风向变了,吹得标本袋轻轻晃,像只想要飞的蝴蝶。夏栖迟伸手按住,指尖不经意覆在冬以安的手背上,两人同时缩回,像触电般避开,却又在对视的瞬间笑了——阳光落在彼此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藏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下周三樱花开得最好,”夏栖迟望着远处的中央公园,声音轻得像被风托着,“V007的恢复情况很稳定,或许可以带他去走走。”
冬以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咖啡的冰意在舌尖化开,却暖得人心头发颤。“我问问他母亲的意见。”他转身要走,却被夏栖迟叫住。
“对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时露出枚银质的樱花胸针,花瓣上镶嵌着细小的水晶,像沾了晨露,“上次书签的谢礼,霍金斯说你白大褂太素了。”
胸针的针脚很细,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冬以安接过时,指腹碰到对方的指尖,像触到了春天的第一缕风。“谢谢。”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尾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甜。
回到实验室时,小张正对着电脑屏幕惊叹:“冬医生你看,V007的脑电波图谱!α波和θ波的比值快到黄金区间了,这说明他的记忆提取效率提高了30%!”
屏幕上的绿线温柔起伏,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冬以安把胸针别在白大褂的领口,银质的凉混着樱花的香,忽然觉得,有些被冰封的记忆,正在这暖春里,一点点融化成溪
傍晚的实验室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却掩不住角落里那束新鲜樱花的香。冬以安整理完数据,发现手机里有条未读消息,是V007的母亲发来的:“谢谢您,他刚才说想起来女朋友的名字了,叫小樱。”后面跟着个流泪的笑脸,像喜极而泣的春天。
他拿着手机走到露台,夕阳正把中央公园染成金红色,远处的樱花园隐约可见粉白的轮廓,像团落在地上的云。手机在这时震动,夏栖迟发来张照片:江南老宅的梅树下落了一地花瓣,树下摆着个小小的樱花风筝,线轴上缠着张便签,写着“等樱花开了,就放它去纽约”。
“我妈寄来的风筝,”紧跟着一条消息,“说让它替梅花看看纽约的春天。”
冬以安望着照片里的风筝,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运动会,夏栖迟放着只歪歪扭扭的燕子风筝,线断了还追着跑了半条街,最后风筝挂在梅树枝上,他爬上去够,结果摔了个屁股墩,却举着风筝笑得像个傻子。
那时的风里,也有这样的樱花香,混着少年的汗味,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春天。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夏栖迟抱着台投影仪走进来,镜头还蒙着层灰,像刚从仓库翻出来的。“试试用动态影像刺激,”他把投影仪接在电脑上,屏幕上立刻映出片绚烂的樱花海,粉白的花瓣随着风飘落,像场不会停的雪,“找了日本的樱花实况录像。”
V007的脑部扫描图在樱花海的背景下缓缓旋转,红色的活跃区域越来越大,像朵正在怒放的花。“你看这里,”冬以安指着屏幕,指尖在空气中划出道弧线,“海马体的活跃度提升了,这说明视觉和嗅觉的联合刺激,真的能唤醒更深层的记忆。”
夏栖迟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上,那里还沾着点樱花的粉,是刚才整理标本时蹭到的。“就像,”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有些记忆需要不同的钥匙,有的是气味,有的是声音,有的是……某个人的样子。”
投影仪的光在两人之间投下片流动的樱花海,阿橘追着落在地上的光斑跑,尾巴扫过夏栖迟的裤脚,像在替谁传递着亲近的信号。冬以安低头时,看见自己领口的樱花胸针在光里闪,忽然觉得,有些平行线,或许早已在时光的褶皱里交汇,像这漫天樱花,看似离散,却在某个瞬间,织成了温暖的网
深夜的实验室只剩下投影仪还亮着,樱花海在墙上静静流淌。冬以安把V007的康复计划放进文件夹,发现里面夹着张门票,中央公园樱花园的,日期是下周三,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第三排的长椅,能看见最美的花树。”字迹和樱花胸针的礼盒上的一样,带着点刻意藏起的温柔。
手机震动,是夏栖迟发来的消息:“唱片机修好了,放在你实验室门口了。”后面跟着个笨拙的笑脸,像高三那年,他把摔散架的显微镜修好后,偷偷放在自己桌下时的样子。
冬以安打开门,唱片机果然在门口,黄铜喇叭上别着朵新鲜的樱花,花瓣上还沾着夜露,像颗晶莹的泪。他弯腰去搬,发现底座下压着张便签,上面画着两只猫咪在樱花树下分吃苹果派,旁边写着:“阿橘说,它也想去看樱花。”
远处的四十三楼还亮着灯,像颗守着约定的星。冬以安把唱片机搬进实验室,黑胶唱片转动起来,依旧是那首跑调的歌,只是没了当年的杂音,只剩下少年清澈的嗓音,混着樱花的香,在深夜里轻轻回荡。
他走到窗边,望着樱花园的方向,忽然觉得,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徒劳。就像那棵等了很多年才开花的梅树,就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纸樱花,就像此刻,正在心底悄悄绽放的,名为“期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