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从一件案子开始。”阿禾取出河东案材料,“若您能亲自督办此案,还死者清白,罢免涉事官员,并赦免其家属为奴之刑??天下人自会看见,您的仁政不是空话。”
皇帝久久凝视她,忽而起身踱步。良久,提笔写下手谕,加盖玉玺,命即刻重启调查。
风暴由此掀起。
三日后,原河东刺史被捕入狱,其兄??时任吏部侍郎??被停职待勘。御史台十余名官员联名上疏弹劾宰相包庇亲属,要求引咎辞职。与此同时,平城内外爆发多起类似诉讼,皆援引“敦煌共审庭先例”,请求跨域仲裁介入。
士族震怒。某夜,阿禾住所再度遭袭,箭矢射穿窗棂,钉入墙壁,上附短笺:“再进一步,血洗平城。”
她将箭拔下,置于案头,照常批阅文书。次日依旧出门讲法,身后跟着越来越多自发护送的平民。孩子们举着陶片串成的“法链”,老人点燃艾草驱邪祈福。街头巷尾流传一首新谣:“南有阿禾断冤狱,北有青天照寒屋。莫道女子无权柄,一字一句胜刀斧。”
一个月后,首场“跨境联合仲裁庭”正式开庭。地点设在平城西市广场,搭起露天高台,两侧悬挂南北双旗。原告是河东案遗孤,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薛婉儿;被告为原刺史及其庇护者、中书省某参军。
庭审持续三日。阿禾主持程序,严格依照《双碑定法》确立的举证、质询、回避、复议规则进行。她驳回一切“家丑不可外扬”的借口,坚持让证人公开作证。当那位曾被迫改嫁的老妇颤抖着说出“他们用棍棒打我,说我坏了薛家名声”时,全场寂静无声。
最终裁决宣布:原刺史斩监候,秋后执行;参军削籍为民,永不录用;薛氏田产宅基悉数归还;朝廷赐银抚恤,并免除婉儿全家十年赋税。
判决落下那一刻,少女扑通跪地,对着阿禾磕了三个响头,嚎啕大哭:“我娘……我爹……有人给他们申冤了!”
人群沸腾。有人高呼“阿禾大人千岁”,却被她立即制止:“我不是神,也不是王。我只是个不愿再看着无辜者沉默的人。”
事后,皇帝亲赴驿馆致谢,并提出正式缔约:北魏愿承认敦煌共审庭对涉及南人北居、商贸纠纷、跨国迫害等案件的初审权,并派遣十名青年法官赴敦煌学习“平民司法模式”。
“朕不能立刻改变一切。”他说,“但我愿迈出第一步。也许百年之后,人们会说,今日之变,始于一位来自沙洲的女子。”
阿禾摇头:“不必记住我。只愿将来的孩子们长大后,不必再问‘为何大人犯错常不罚’,因为他们生来就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离平城那日,天空放晴。数千百姓聚集城门外,手持竹简、陶板、布幡,上书各种律条与感激之语。薛婉儿送来一只木雕小鸟,说是亲手所刻:“您像这只鸟,飞过沙漠,飞过大河,把话说到了最冷的地方。”
阿禾收下,放入行囊,与《童子问法书》并列。
归途漫长。她选择绕道雁门、代郡,一路走访边镇,收集更多民间冤情。每到一处,便召集乡老、妇孺、戍卒开“草台法庭”,现场调解纠纷,宣讲权利。有牧民因草场争端械斗多年,经她调解,双方歃血为盟,约定轮流放牧;有寡妇被族人夺产,她援引《双碑定法》第十二条:“凡成年女子,无论婚否,皆享同等继承权”,责令退还田契,并处罚欺凌者。
渐渐地,一种新的风气悄然蔓延。村社开始设立“议事角”,妇女也可发言议事;学堂新增“律文课”,教童子背诵基本法条;甚至一些寺庙也开始刻印简易版《敦煌法典》,免费发放。
半年后,她回到敦煌。风沙依旧,胡杨更茂。书院门前,红柳已亭亭如盖。乌仁娜率众迎于十里之外,启明捧着厚厚一叠信件等候多时。
“你走后,又有二百一十七人自首。”启明笑着说,“他们说,看了你在北境的裁决记录,觉得自己不能再躲了。”
更令人振奋的是,吐蕃王室正式派出观察团进驻建康,监督盐政整改;西域十二国联合声明支持“民间司法自治”,并提议成立“丝路正义联盟”;就连倭国也有商人秘密联络,愿提供当年运输赃银的船队名单。
阿禾坐在讲台上,翻阅各地来信,忽然停下。一封信来自交州渔村,署名是黎阿嫂。字迹依旧歪斜,却透着坚定:
“吾儿不再夜啼。昨见海上浮出陶版,刻着‘盐出于海,法归于民’。我问渔民是谁所为,答曰:‘是风带来的声音。’我哭了。原来世上真有人记得我们这些人……”
她合信闭目,良久未语。
当晚,她再次主持“千灯共读会”。不同的是,这次朗读的内容不再是单一法典,而是汇集南北东西百种声音的《万民法议录》??其中有牧民的契约、渔妇的控诉、商旅的证词、童子的疑问、老兵的回忆……每一段文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在说话。
烛火映照碑林,三百零七个名字在光影中闪烁。小女孩又来了,手里拿着新写的灯笼,上面一笔一划写着:“我也要成为说真话的大人。”
阿禾蹲下身,牵起她的手:“那你就要一直读书,一直提问,一直不怕说‘不对’。”
孩子用力点头。
远处,驼铃隐隐,一支商队正穿越沙丘而来。为首者高举一面旗帜,赫然是《童子问法书》中的第一条:“为何大人犯错常不罚?”
风掠过城墙,陶片轻响,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大地的心跳,又像是未来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