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守信走了,悄悄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自深夜离开洛阳,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孟津渡,赶在运河结冰之前,沿着济水到了历城,然后从历城陆路前往临淄。
这一路顺风顺水,简直有神力加持一般。
。。。
驼铃声断续响起,穿行在戈壁与荒原之间。阿禾倚着车厢,手中摩挲着那块嵌入白沙的残陶片,“冤”字早已模糊,却如烙印般刻进她的骨血。车外风沙扑面,天地苍茫,仿佛历史的尘埃正一寸寸覆盖过往的伤痕,又似在无声催促:前方还有未竟之言。
三日后,她抵达凉州边境。北魏遣来的迎使立于驿馆之外,身披玄色锦袍,腰佩玉带,神情肃穆却不掩一丝局促。此人姓元,名景安,乃宗室远支,现任廷尉少卿。他向阿禾深揖到底:“我国君上闻阁下秉公执义,泽被边民,特命我等恭迎南来,共立信法之基。”语气恭敬,却藏不住试探之意。
阿禾还礼,不卑不亢:“敦煌不过一隅小城,何敢称‘信法之基’?然若贵国愿以律止争、以理服人,则千里同风,并非虚妄。”
元景安微怔,似未料她言语如此锋利而清明。当晚设宴,席间觥筹交错,宾主谈笑,然话题始终绕不开“共审庭”三字。一名武官醉后直言:“南朝女子主法,岂非乱纲常?”话音未落,阿禾已起身,目光直视其人:“北魏太武帝时,冯太后临朝称制,定均田、改官制,可曾乱了天下?尔等口称礼法,却纵容豪强夺民田、役寡妇,那才是真正的乱纲常。”满座寂然,唯烛火噼啪作响。
次日启程北上,沿途所见令人心惊。黄土坡上村落凋敝,十室九空;道旁枯树悬有麻绳,乌鸦盘旋不去。偶遇逃难流民,言及近岁旱蝗频仍,官府不仅不赈,反以“隐匿户口”为由加征赋税,一家五口竟被锁拿入狱,只因未能缴足三石粟米。
“我们不是贼!”老妇跪地哭喊,“我们只是饿得挖了观音土吃!”
阿禾命随从取出干粮分发,并记下姓名籍贯,允诺代为申诉。元景安劝阻:“此地属州县管辖,非联合仲裁范畴,阁下何必多事?”
“若法律只管庙堂之争,不顾草芥之痛,那它便是死物。”阿禾冷冷道,“我此行非为做客,而是看这‘司法协作’四个字,究竟有几个是真的。”
消息传开,沿途百姓纷纷聚于道左,携子抱孙,捧着破碗旧帛,求她听一句冤情。有人递上血书,有人磕头至额破。阿禾一一接下,命文书誊录备案,亲笔编号存档。短短七日,竟收状纸四百余件,涉及土地强占、差役滥征、族权私刑、妇女不得继承家产等诸般积弊。
进入平城(今大同)当日,天降细雨。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民众,无人喧哗,лишь默默注视。宫门前,礼宾官宣读诏书:皇帝特许阿禾居于外臣驿馆,不受宵禁约束;准其自由出入大理寺、廷尉署查阅案卷;并拨给三十名书吏协助整理民间诉状。
然而,真正的阻力随即浮现。
第三日清晨,阿禾前往廷尉署调阅“河东薛氏灭门案”卷宗??该案三年前轰动一时,号称主犯伏诛,余党流放。但她从敦煌收到密报称,死者实为揭发当地刺史贪腐的良民,真凶正是那位刺史本人。刚踏入衙门,便见大门紧闭,守卫称“档案失火,尽数焚毁”。
她转身欲走,忽见墙角灰烬中半片焦纸,上有“……妻女没为官婢”数字。她弯腰拾起,指尖微颤。
当夜,两名伪装成仆役的密探潜入驿馆,意图盗取案卷。幸被随行护卫察觉,当场擒获。审问之下,二人供出幕后指使者竟是御史台某中丞,其弟正是河东案涉事刺史。
赵元礼此前派来的两名律佐连夜赶至,带来一封加密信件:建康方面查实,江南几位高官近年通过倭国海路输送资金的同时,也与北方某些贵族暗通款曲,以“互市红利”名义进行利益交换。交州盐案背后的资金链,竟有一支流向平城某钱庄,最终流入皇家宗亲账目。
“他们怕的不只是你说真话。”启明在信中写道,“是怕南北两端的真相连成一线,撕开整个士族共谋的天幕。”
阿禾彻夜未眠。翌日清晨,她在驿馆庭院设坛开讲,题为《何谓公正》。消息不胫而走,数百百姓冒雨前来,挤满巷口。她站在檐下,声音清越:
“你们以为公正是什么?是皇帝一道圣旨?是官员一声令下?不。公正是一个母亲能为死去的孩子讨回名字;是一个农夫耕作的土地不会被随意夺走;是一个女人说出‘我不服’时,有人愿意倾听。”
她举起那份烧焦的残页:“这就是证据。哪怕只剩一角,也要让它说话。因为沉默久了,灵魂就会枯萎。”
台下有人抽泣,有人握拳低吼。一名年轻女子冲上前跪倒:“我姐姐被族长强行嫁予六十老翁换彩礼,她反抗,就被沉塘!求您替她说一句话!”
阿禾扶她起身,当众记下姓名、地点、涉案人名,宣布:“此案列入首批跨境仲裁受理范围。无论地方如何遮掩,我必使其昭雪。”
舆论骤起。数日后,《童子问法书》中的条文被人悄悄抄写张贴于街巷,孩童们在坊间传唱:“女子可否做判官?阿禾来了就知道!”更有僧侣在佛寺讲经时引用《双碑定法》,称“法无南北,心同此理”。
北魏朝廷震动。孝文帝虽有意推行汉化改革,但面对士族集团根深蒂固的权力网络,步步维艰。阿禾的到来,像一把楔子,撬动了长久冻结的冰层。
终于,在第七个夜晚,宫中传来召见。
宣光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皇帝身着素袍,未戴冠冕,亲自迎她入座。两人对坐良久,终由皇帝先开口:“朕知阁下此来,非为荣宠,亦非结盟。你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承诺。”阿禾直视帝王双眼,“允许百姓告官,且不得因身份差异而预判胜负;设立独立监察机构,审查所有涉及权贵的案件;开放民间参与立法建议,每年举行‘万民议法会’。”
皇帝默然片刻,苦笑:“这些事,朕推之不动,压之不平。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已久,连我的诏令都常被‘暂留中书’而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