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实用理性诠释下的《庄子》——以冯友兰译本为例
一、冯友兰英译《庄子》的背景
1926年,冯友兰受燕京大学的美籍教授博晨光(LuciusPorter)邀请,在北京的“华语学校”开了一门课,为一些来华的外国人讲《庄子》。华语学校是居住在北京的外国人为了解中国文化而自办的一所学校。这门课的读本就是后来的冯友兰《庄子》英译本,1931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第一部由中国人翻译的英文《庄子》。
冯友兰译《庄子》之前已经存在有好几种译本了。当谈到他为何提供了一种新的译本,在1928年的英译《庄子》自序中,他举出的理由是:“首先,翻译就是一种解释和评注。就《庄子》各种英译本而论,它们从语言文学的观点看可能是很好的,有用的。但它们解释《庄子》,似乎尚未触及著者真正的哲学精神。换言之,它们在语言文学方面是成功的,但在哲学方面则不然。由于庄子著作,有如柏拉图的‘对话’,虽是文学著作,但更是哲学著作。看来就需要一个新的译本,更加着重在庄子哲学上。”[1]从冯友兰的这段话中我们有两点发现:第一、冯友兰给翻译下的定义不同于古今中外的译者和翻译理论家。“翻译即解释”或“解释性翻译”这样的表述在西方翻译理论中并不鲜见。阐释学的集大成者伽达默尔认为:“任何翻译的同时也是解释,我们甚至可以说,翻译就是译者对所给定的词语所进行的一个完整的解释过程。”[2]但认为翻译也是“评注”的,冯友兰应该是第一人。因为“评注”意味着发表译者个人的看法和观点,这与翻译强调“信”、“忠实”的传统相背离。但对于哲学家来说,不亦步亦趋前人的观点,有自己的看法、思想难能可贵。可见冯友兰译者与哲学家身份的糅合体现在了他的《庄子》英译本中。第二、冯友兰英译本首要目的是突出《庄子》的哲学思想。至于如何着重强调《庄子》哲学,冯友兰并没有明说,但与其他译本的对比中,我们发现大量对郭象注释的英译,是冯友兰译本不同与其他译本的突出的特色,一千七百多年来,郭象都被认为是注释《庄子》的权威。
学术界通常认为《庄子》的内七篇是庄周本人所作,冯友兰的英译本选译的就是《庄子》的内七篇,认为它包含了著者的主要见解或观念。他同时选译了晋人郭象为《庄子》作的注释。为什么选择郭象的注释一并翻译,我们可以从这个时期冯友兰评论郭象《庄子注》的学术著作中窥见端倪。
二、以郭象《庄子注》为基础的英译本
冯友兰对《庄子》的认识以郭象注为基础,郭象注在冯友兰的译本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体例方面,冯友兰的译本沿用了中国传统义疏之学的体例。作为哲学家的他,注重的是义理的阐发,所以冯友兰不只选译了郭象注,在众多的郭象注下面还有译者的自注,以此对义理进一步阐发。
在冯友兰的《庄子》英译本导言中,他认为虽然中国的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并重,但在公元三世纪至六世纪的“六朝”时期,道家思想的影响更大。当时,有的道家经典注解本身也成为经典,例如王弼的《老子注》和郭象的《庄子注》。他甚至认为“他们注中的一些段落甚至比原文还要更具启发性。”[3]冯友兰很欣赏郭象的《庄子注》,认为从庄子到郭象,道家思想实现了真正的发展。“前者粗略的轮廓和诗性的暗示被后者清晰的概括所代替。前者的一个想法发展成后者的完善的原则。无需说发展意味着进步。谁又能说当鸡蛋里孵出鸡,没有进步呢?”[4]从冯友兰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认为郭象思想与道家思想是和谐的,肯定郭象对道家哲学发展的贡献,并认为郭象说出了老庄不曾说出的观点,是一种进步。
1927年,他在《郭象的哲学》一文中说:“发挥引申就是进步。小儿长成大人,大人也不过发挥引申小儿所已潜具之官能而已。……郭象不但能引申发挥庄子的意思,能用抽象底、普通底理论,说出庄子的诗底文章中所包含底意思,而且他自己也有许多新见解。”[5]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冯友兰认为郭象哲学是建立在《庄子》哲学之上的,由小儿和鸡卵的比喻说明郭象哲学与庄子哲学是一脉相承的。研读该篇文章发现这一阶段冯友兰对庄子哲学的理解是以郭象的《庄子注》为基础的。
对于庄周哲学与郭象哲学,冯友兰看出它们的不同,但只是认为后者承袭并发展了前者,而且有自己的新见。他并没看出二者的对立。所以,冯友兰并没有区分庄子和郭象的哲学思想。这一点从该时期的著作和文献中可以看到。为什么如此,冯友兰在《新理学在哲学中之地位及其方法》中有比较明确的解释:
在中国哲学史中,庄子可以说是,以作诗的方法讲形上学,郭象的庄子注,则以形式主义讲形上学。所谓作诗的方法者,即以可感觉者表现不可感觉者,庄子常藉可感觉底事物,以表示其意思。……庄子的意思,可以是如郭象以正底方法所说者。……庄子的书,加上郭象的注,可以说是“相得益彰”。因为它们代表两种形上学的方法。庄子以作诗的方法讲形上学,其方法是我们所谓负底方法。郭象以形式主义讲形上学,其方法是我们所谓正底方法。一个意思,以负底方法表现之,又以正的方法说明之,对于学人则必更加清楚。[6]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冯友兰认为庄子和郭象讲的是同—个意思,只不过所用的方法不同罢了。关于这一点,在冯友兰以后的庄学研究中有所改变,但因为本研究目的在于考察冯友兰的《庄子》英译本之特点,对于其改变不在本文中赘述。
汉语典籍的英译至少经过两个阶段,即雅各布森所说的“语内翻译”和“语际翻译”。语内翻译是指同一语言中用一些语言符号解释另一些语言符号。就是现代汉语解释古汉语的过程。语际翻译是指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即用一种语言的语符来解释另一种语言的语符。[7]这种解释既是跨时代的又是跨文化的。就冯友兰的《庄子》英译本来说,“语内翻译”涉及郭象和冯友兰对《庄子》跨时代的解读,语际翻译涉及冯友兰对《庄子》和《庄子注》的跨文化的英文翻译。
虽然对于同一个文本,不同时代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但这种解读不是无止境的。对于《庄子》内篇而言,每一篇都有它的主题,每一篇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虽然庄子的表达方式有寓言、重言、卮言,但不论何种言说方式,《庄子》的基本思想是贯彻始终,统一呼应的。褒贬扬抑之对象是确定的。这正是庄子之所以为庄子,道家之所以为道家的根本。作为哲学家,“六经注我”无可非议,但作为译者,还需“以庄注庄”,防范过度阐释,不要与庄子的本意背离。赫伯特·库欣·托尔曼在《翻译的艺术》中说:“翻译的心理过程由两部分组成:第一,我们必须掌握原文作者的思想;第二,我们必须用译文的语言把原文作者的思想表达出来。”[8]所以,要弄清楚冯友兰的英译《庄子》义理取向,我们需要了解《庄子》的原文义理是什么。那么最好的解释就在原作本身,最好的办法是考察原作内在的义理逻辑。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以《逍遥游》为例,阐释冯友兰《庄子》英译本的义理源流,作者借用“源流”一词的名相,指代两种概念。“源”,这里指庄周原作的义理,“流”指经过郭象的阐释和冯友兰的翻译后,英译本的义理流向。
三、《逍遥游》鲲鹏意象的异读——义理的流变
1。鲲鹏意象:庄周——鹏高飞志在千里
郭象——鹏高飞实属无奈
《庄子》的开篇便描绘了一幅鲲化为鹏,鹏徙于天池的图画,境界开阔、壮美。冯友兰《庄子》英译本的体例是先译《庄子》原文,再译相应的郭象注。关于鲲鹏的寓言,有两处英译了郭象的注:
例1:是鸟也,海运则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
冯译郭注:Thep’engoveitself,uheo。Theairs,ureachestoaheightofhousandli。Thep’engisnotdoingsoforthesakeofcuriosity。Itdoessosimplybecauselargethingsmustliveinalargeplaalargeplace,largethingsmustbeproduced。[9]
例2:鹏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逍遥游》)
冯译郭注:Sihewiheyarediffiove。。。。Thep’enghasitsownwayofdoingthings,beeotbecauseitlikestebirdflieswithadurationofhalfayearandstopsattheCelestialLake。Thesmallbirdflieswithadurationofhalfamandstopsatthetrees。Ifweparetheirability,thereisadiffereeachdoesispropertoitsowhistheyarethesame。[10]
第一段郭注义理是说鹏之身大,必运于冥海,鹏之翼大,必举于九万里,并非鹏好奇,而是大物必生于大处,大处亦生大物。这是自然之理。庄周寓言中的志在千里之鹏被郭象置换成自然界的鹏鸟,它高飞只不过是其动物的本性使然。
纵观《庄子》全本,庄子的所有寓言,旨在“寄象出意”,所有的动植物形象都喻指人事,也就是说要理解《庄子》,我们就要把动植物之品质性情置换成对应的人所代表的精神境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经常采用这种写作手法,即“借景抒情”,“托物言志”。
第二段郭注重申了鹏高飞九万里,是因为翼大难举,不可能像学鸠等“决然而飞,数仞之下。”鹏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并非乐于如此。虽然大鹏与小家雀飞翔的能力不同,但因为它们的自然本性,因此并无优劣之分。直接用庄周在《齐物论》中的论述方法,齐同了大鹏与小鸟。事实上,庄周并不认为在精神境界上,万物是等齐的,这一点在后文有论述。开篇对鲲鹏意象所指的阐释显露出庄周与郭象义理对立的端倪。
因为境界殊隔,在翻译《庄子》原文的过程中,庄周笔下的大境之壮美,没有在冯友兰的英译文中体现出来。中文之动植物意象本身就是一种扬抑分明的象征。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经常采用此方法,譬如屈原在《离骚》中,常以多种香草自喻,象征自己高尚纯洁的品质。鲲鹏意象的象征意,其开阔的境界,冯友兰译文没有准确地传递到另一种文化中。开篇的“鲲之大,”冯友兰略去“大”不译,而“其翼若垂天之云”在陈鼓应注释的《庄子今注今译》中,现代汉语意思为“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冯译为“itswingsobscuretheskylikeclouds”。“obscure”的意思是“todarken;todepriveoflighthtodim。”[11]即“使黑暗,使无光。”引申意义还有“晦涩,难懂”。原文形容鹏翼之大,开阔、壮丽的意象之美,这里失掉了,却增添了几许灰暗之气。
2。小大之辩:庄周——境界有高下
郭象——大小无优劣
在思想境界上,庄子一定不是主张齐物的,必有高下之分。若把《逍遥游》中的几对对比范畴提取出来,答案非常明显。他明确地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以下用表来表示庄子寓言中几对对立范畴,也可看作大知与小知的代表,以表示之:
表5-2《逍遥游》中大知与小知对立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