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岩猛地回过头,冲到老孙面前,一只手抓住老孙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紧拳头作势要打老孙,但拳头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下来,努力克制着说:“老孙,看在咱俩这么多年朋友的分儿上,我能做的顶多就是不把这事汇报上去,其他的,你好自为之。”
他松开老孙,转身大步离开。门一开一合,他的身影就不见了,留下老孙脸上难堪的氤氲。
老孙四处看了看,冲围观的客人吼道:“看什么看!再看都把你们逮进去!”
客人们急忙回避了他的目光。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也起身离开了冷面店。外面的夜色,再次落了下来。
程松岩回到家里,愤怒渐渐平息了,再咂摸老孙的话,或许有强词夺理的偏颇,但也不乏诚恳的部分。仅靠一件蓝色的工装,确实很难从人海里搜索出凶手,他需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点了根烟,躺在沙发上抽,那烟随意飘着,他的目光也就跟着烟飘走,一路曲折兜转,落在了墙壁上。墙壁上贴着一张本市的地图,城市的八街九陌三转六弯都摊在眼前。他猛地想起什么,腾地弹起身,找了支笔,把凶手每一次犯罪的地点都标了出来,再把相隔最远的两点连成直线作为直径,中心点作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圆形。
这是圆周假设理论,有很大的概率,凶手就住在这个圆里面,而越靠近中心点,概率越大。
程松岩趴在地图上,死死地盯着那中心点,此刻那里已经不再是几条街道的名字,也不是印刷的矢量像素,一切都突然立体起来,变成一栋栋真实的房子,一家家各异的小店,一个个严丝合缝的窗子。每一个里面,都有可能藏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色的工装,白日里仍旧做着日常的事情,拎着清晨的豆浆和黄昏的蔬菜,上班下班礼貌谦和,却在背过人的刹那间,阴沉下脸,一刻刻地等待着天黑,森林蛇鼠,伺机而动。
第二天,程松岩赶去那个中心点,找到了街道派出所,打听了一下这一片的居民,有多少是在钢铁厂、机修厂和洗煤厂工作的。派出所民警带他去见了个大妈,说是居委会的,谁家啥情况她最熟。大妈脖子上系了个红丝巾,小风一吹随风飘**,说话也不谦虚,说就这一片,谁家一撅屁股拉出几个??蛋她都清楚。
程松岩让她带自己去有男职工的家里问问情况,大妈却一拍手说:“现在不行,今天又不是礼拜六礼拜天的,现在人都去上班了,去了也是白去,不是陪老人聊天,就是陪老娘们儿逗闷子。”
程松岩说:“那我也不能就干等到周末啊。”
“你这警察当得死脑筋,谁说让你等周末啊,”大妈指了指头顶说,“这天不会黑啊,等到下班后吃饭的点,那炒菜的香味从窗户里冒出来时,人最全乎了。”
程松岩莫名被批了一顿,心里却挺服气,说:“行,那大妈,我下黑再来找你。”
“行,但这事咱俩是不是得偷摸的?不能太张扬,不能打草惊蛇了?”
“对,大妈,您看来挺有经验的。”
派出所民警说:“是,大妈都配合我们抓过好几个犯罪分子了。”
大妈羞赧一笑,说:“是,大家都说我是居委会的夏洛克,都改口叫我夏大妈,但我其实姓黄。”
民警说:“是叫黄皮子吗……”
程松岩笑了笑,和继续在贫嘴的两位告别,先走了。他边走边寻思晚上挨家走访的事情,要不要再从队里叫个小刑警出来,可又怕老孙知道了从中做些什么……他正在琢磨着,回过神来,就发现走错了路,四下环顾,挺陌生的,可陌生中又有点熟悉,好像来过。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想起来了,这是“鬼楼”附近,那个全脸都被烧伤的全金龙就住在这儿。
他想到这里,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全金龙住在圆圈的中心点,或许不是一种巧合。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全金龙之前是纺织厂的员工,纺织厂的工装不是天蓝色的。
他摇了摇头,想要离开,可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往“鬼楼”里走,他分不清自己是想要看看全金龙,还是被那院子里传来的搓麻将声吸引,或是因为那麻将声里夹杂着的一群女人无忧无虑的嬉笑声。
程松岩走进“鬼楼”所在的小区,在居民楼前面,有个二层小楼,门上贴着“活动室”三个红字,麻将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程松岩沿着外墙的铁楼梯上去,推开门,先是看到一群女人组成了两桌麻将,可稍一定神,却吓了一跳。这群女人全都是烧伤患者,脸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疤痕,有的甚至如全金龙一般,整张脸模糊不清。
可能是这些疤痕丑陋得过于明显,让她们对美丽有了更复杂更强烈的渴望,她们穿得时髦且鲜艳夺目,烫了大波浪的头发妩媚地张扬,没有头发的也戴着顶夸张的假发,夹着烟的手指上做了色泽瑰丽的美甲,红唇和涂着白粉的脸庞,有种人间狰狞的放肆感。
此刻再听那搓麻将声里的嬉笑,也不再觉得无忧无虑,而是有着故意掩盖的悲苦,相互抚慰的辛酸。
程松岩被那场景震慑住,呆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进退。靠近门边的女人先注意到了他,她的胳膊上有一条疤痕,一路爬到胳膊肘,见了外人,她下意识地放下袖子,不太欢迎地说:“你谁啊?”
其他女人的目光也都聚拢了过来,程松岩不知为何没了底气,自己容貌的健全成了亏心事,他说:“我,我,我想和你们打听一个人。”
女人问:“打听谁?”
“我想找一个叫全金龙的男的。”
“全金龙?”女人回头看向最里面靠窗的女人说,“金凤,找你哥的。”
程松岩顺着目光看过去,叫金凤的女人脸上的疤痕不算大,嘴角处那条最明显,顺着嘴角上扬,没有表情也看起来似笑非笑的。
她看着程松岩说:“你是谁啊?”
“我是警察。”
金凤听是警察,一脸不耐烦,说:“你们警察也真是吃饱了撑的,我哥都好几年不上访了,你们咋还老找他啊?是不是又要开啥大会了?”
“没有没有,我找他是有别的事。”
金凤嘴一撇说:“可拉倒吧,啥别的事啊,不就这点事吗?还撒谎撂屁的。”
一屋子的女人又哄笑起来。
金凤指了指窗外说:“我哥就在那儿呢,天气好,洗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