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劝不住,吕严只好摇头晃脑地进了殿。
温实骏正在生气,见着吕严进来,眼睛一瞄:“外头那些老东西你可都瞧见了?”
吕严躬身作揖:“瞧见了。”
温实骏再一指桌上的奏疏:“这些你也瞧瞧?”
吕严望着书桌上那乱糟糟的一摞,微微一笑:“那老臣就瞧瞧?”其实不用瞧他也知道上头写的什么。两个月前,太子就是在这明光殿,凭着万寿菊的案子撬了颗端敬皇后的棋子。昨夜颍川王前脚把上奏疏的事摊派下去,刑部的李尚书后脚就将此事报到了东宫。他与东宫那位是什么关系?这件事岂有不知之理?
将所有奏疏认真品读了一番,首辅大人道:“回禀陛下,老臣觉得,这些条陈之中,属颍川王文笔最好,从大齐江山的传承出发,再谈到皇家的威仪与责任,将小女不能列居太子妃位乃至后位的考量说得是……”
“朕是想问问你对此事有何见解。”奏疏上条条件件都写着吕金枝德行有亏,当不得太子妃位,身为她爹,他的见解当然是一人二十大板,打完抬回去了事,但以温实骏的脾气,断不敢下这个旨。
首辅大人摸了摸鼻子:“先不提小女是否当真借机敛财,陛下当知道,这桩婚事是先皇后的意思……”这帮老臣公然忤逆,就是对先皇后大不敬。
温实骏当然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可这些老家伙抱团为官,颍川王更贵为宗族之长,不是说治就能治的。抛出这个话头,还不是又将难题丢给了自己?
老狐狸啊老狐狸!
闹出这么大阵势,消息很快就从宫里传了出去。
连掌管皇族名册的颍川王都上书劝谏,百姓更加觉得这个吕金枝大有问题。滚滚舆论之下,衙门澄清“贿赂实为贺礼”的说辞也成了遮掩,变得苍白无力了。皇后一党的奏疏本是应流言而生,百姓的流言却因奏疏更盛,这两样东西似乎在互相印证,稍不留神,便拧成了一股麻绳,缠得温实骏的脑袋疼。
到了傍晚,他不得不暂且妥协,答应亲自过问吕金枝,同时召江阴巡抚来京与刘氏当面对质。
陛下既表了态,颍川王一干人等也不好再纠缠下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各自回府。毕竟殿门口的地砖遭得住,膝盖遭不住啊!
其实从乐丰皇帝的态度来看,这个事铁定是站到吕家这边。不过一盒首饰,千把两银子,光凭这点东西实难定下吕金枝的罪状。皇后一党所倚仗的,是难平的民愤。
“古往今来,百姓的流言一直是文人政客最好的武器,当初我知道太子的婚事里头还插着刘舒一脚便觉不好,今日来看,刘家果然将飞谋钓谤的伎俩用得是炉火纯青!”吕金枝本以为,刘舒的那点伎俩,无非是在太子面前耍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百姓听过看过也就忘了,没想到这回皇后也参与了进来,倒当真杀了吕家一个措手不及。吕金枝临窗而立,望着外头即将黑下去的天色叹一口气,“本以为刘舒遇劫归来会有所收敛,看来还是女儿大意了!”
坐在桌前的吕严亦是眉心一皱:“若单单是刘氏一家倒不足为虑,为父忧心的是,刘家会不会与端敬皇后串通一气。”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只要吕家与太子成不了婚,便可大大削弱太子的势力。思及此,吕金枝倒抽一口凉气:“若当真如此,那皇后一党断不会让此事轻易了结,奏疏之后该不是还有什么栽赃陷害的后招吧?”隐隐有些担忧浮上来,吕金枝挠挠脖子,“爹啊,你说我与太子的婚还能成不?”
“先皇后下的旨,你说能成不?”瞧着闺女情急的模样,吕严笑着捋了捋胡须,“爹说过什么?凡事要往好处想,起码陛下还是支持吕家的不是?你想想,削弱了太子,是谁最不想看到的?”
这话倒是解了她几分忧虑。陛下苦心扶持太子多年,定不愿意看到叡王坐大的局面,不论如何,在这件事上总会站到吕家这边。
吕严挑了挑眉毛:“自古皇帝最痛恨的又是什么?是有人逆他的龙鳞!我吕家之所以屹立至今,就是关键之处懂得适可而止,若皇后非要跟陛下对着干,那也太没有眼力见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既说要宣你入宫问话,你便在家中好生等着就是,到时入了宫,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错了什么自有陛下帮你兜着。”
吕金枝有些疑惑:“上回入宫谢恩,陛下明明说过他与皇后心中的太子妃人选是刘大学士之女刘舒,你确定陛下会帮我兜着?”
吕严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瞪完仍觉得不解气,又踱过去戳了戳她的脑袋瓜子:“陛下都说了,这是他与皇后商讨的结果,皇后是谁?是叡王的生母。你以为她这些年教唆着叡王亲近你是为了什么?将刘氏赐给了太子做正妃,你这边空下来,不就正好嫁给叡王做媳妇吗?”
“……”
难怪大皇子打小就对她顺着护着,端敬皇后又三天两头地请她到宫里吃糕点,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吕金枝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被戳得生疼的脑袋瓜,“原以为像刘舒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才是大家心中的良人,想不到更加抢手的是我?”
“可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经她爹将事情一件件捋出来一分析,吕金枝的心境顿时开阔了许多。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也不担忧能不能与太子终成眷属了。她乖乖在屋里等了小半炷香的时辰,宫里果然传来了圣旨,要她即刻进宫问话。
临行前,吕严再三交代,凡事不必多问,听从陛下的安排便是,吕金枝不耐烦地挖了挖耳屎:“是是是。”
踏进明光殿,陛下当真没有多加为难,简单问过几句后便着人安排她在宫中暂住一晚。此时宫门已关,出入不便,将她留在宫里,日后说起来,不仅堵了颍川王疑她互通消息的话茬,也显得温实骏公正无私,确然是在认真查案。
吕金枝也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地随着宫人的指引住进了关雎宫的秉烛轩。
关雎宫曾是端敬皇后做贵妃时的居所,从前太子住在这里,大皇子也住在这里,后来端敬皇后封了后,住进了中宫,两位皇子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府邸,此处便空了下来。幼时吕金枝每每入宫,便是来关雎宫里,要么来找端敬皇后蹭糕点,要么来找太子的不痛快,此处的一砖一瓦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望着雕梁画栋的寂寂宫闱,幼时的点点滴滴逐渐跃上脑海。
那时的端敬皇后包揽了大齐两位最尊贵的皇子的日常,可谓是人生赢家,如今两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昔日后宫最热闹之处也日渐萧索了。
她正倚着门框叹气,只见门外的回廊上蓦然燃起了一排排灯笼,且瞅着那灯笼移动的方向,正是朝她而来。这么大的仪仗,该是中宫的那位吧?
果不其然,执灯笼的队伍在回廊的暗影里拐了个弯,光线透出来,立时浮现出端敬皇后雍容华贵的身姿来。
吕金枝慌忙迎门一跪:“皇后娘娘万安。”一连串动作下来,门外之人已经来到了她跟前,入眼处,正好见着一双缀了珍珠的鞋面。鞋面之上,绣着鸣凤祥文的裙角动了动,端敬皇后温和地道:“快起来快起来,门口风大,里头坐下说。”不待她爬起来,皇后娘娘已自顾自地寻了凳子坐下,“听说你今夜住在宫里,本宫特地来给你送些衣物吃食,还有你从前最喜欢的如意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