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吉米又试了一次。在某种程度上,他改变了策略,他大声地问埃米特的父亲没有参战是不是因为他是3-C[4],这是选征兵役分类,允许农民缓期服役。鉴于内布拉斯加有太多人被划为3-C类别,这种奚落让埃米特觉得莫名其妙。他深觉奇怪,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吉米既已引起埃米特的注意,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他说,查理·沃森不可能是3-C。因为他在伊甸园里都不会种草。他一定是4-F。
说到这里,吉米伸出一根手指,绕着耳朵打圈,暗示查理·沃森没脑子。
诚然,这些都是幼稚的嘲讽,却开始让埃米特咬牙切齿。他感觉熟悉的燥热涌上皮肤表面。但他也感觉到比利正使劲拽着他的手——或许只是因为小提琴比赛即将开始,也或许哪怕只有六岁,比利明白跟吉米·斯奈德这种人打交道没有好结果。但没等比利把埃米特拉走,吉米又开口挖苦。
不,他说,不可能是4-F。他太蠢了,不可能是疯子。我猜他没参战肯定因为他是4-E。人们称之为良心——
没等吉米说出反对者这个词,埃米特就揍了上去。他甚至没松开弟弟的手,抡出干净利落的一拳,打断了吉米的鼻子。
当然,吉米不是因为鼻梁断裂而死。而是因为摔跤。吉米习惯了说话肆无忌惮,不受惩罚,他对这一拳毫无防备。这一拳让他踉跄后退,双臂乱甩。他的脚后跟被一根缆绳绊住,身体直直地向后摔去,脑袋撞在一块固定帐篷桩子的煤渣砖上。
根据验尸官的说法,吉米倒地时力道过大,煤渣砖的一角在他的后脑勺上凿出了一个一英寸深的三角形洞。这使他陷入昏迷,可以喘气,但也在慢慢消耗他的生命力。六十二天后,他的生命终于彻底耗尽,他的家人坐在他的床边,徒劳地守着夜。
正如监狱长所说:不走运。
是彼得森警长将吉米的死讯告知沃森一家的。他推迟了起诉,等着看吉米的情况。与此同时,埃米特一直保持沉默,他认为吉米正挣扎着活下去,重提旧事是不道德的。
可吉米的伙伴们并没有保持沉默。他们常常没完没了地提起那场打斗。他们在校舍里、在冷饮柜旁、在斯奈德家的客厅里谈论此事。他们说,他们四个人正要去棉花糖摊位,吉米不小心撞到埃米特;吉米还没来得及道歉,埃米特就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埃米特的律师斯特里特先生鼓励他出庭做证,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可无论赢的是哪种说法,吉米·斯奈德还是去世并落了葬。因此,埃米特告诉斯特里特先生,他不需要审讯。一九五三年三月一日,在县法院邵默法官的听证会上,埃米特公开认罪,被判在堪萨斯萨莱纳一个农场的特殊青少年改造项目中服刑十八个月。
埃米特想,再过十周,集市就不会空空****了。帐篷支起,舞台重建,人群将再次聚集,期待着比赛、美食和音乐。埃米特将史蒂倍克挂上挡,等庆典活动开始,他和比利将远在千里之外,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
埃米特挨着法院旁边的草坪停好车。因为是星期日,只有几家商店开门。他匆匆去了趟冈德森商店和廉价商店,用父亲信封里的那张二十美元买了些西行所需的杂货。他把购物袋放进车里,然后沿着杰斐逊街步行至公共图书馆。
在中央大厅前面,一位中年图书管理员坐在一张V形桌旁。埃米特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年鉴和百科全书,她把他领到了参考资料区,指了指各类卷册。在她做这些事时,埃米特感觉她正透过眼镜仔细打量他,多看了他几眼,好像认出他似的。埃米特小时候来过图书馆,之后再没来过,但她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认出他,尤其是他的照片不止一次出现在小镇报纸的头版。一开始是他的入学照,跟吉米的入学照并列。然后是埃米特·沃森被带进警局接受正式指控的照片,以及埃米特·沃森在听证会结束后不久走下法院台阶的照片。冈德森先生店里的那个女孩以类似的眼神打量过他。
——需要我帮忙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问道。
——不用,女士。我自己来。
在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时,埃米特取出了他需要的卷册,把它们搬到其中一张桌上,然后坐下来。
一九五二年的大部分时间,埃米特的父亲一直在与这样那样的疾病斗争。而在一九五三年春天,一场怎么都好不了的流感促使温斯洛医生将他送到奥马哈做了些检查。几个月后,在寄往萨莱纳的信中,埃米特的父亲向儿子保证,他已经无碍,正在康复。不过,他答应再去一趟奥马哈,让专家们多做些检查,因为专家们习惯这么做。
读信时,埃米特没有被父亲朴实的保证或他对医疗专业人士喜好的调侃所愚弄。从埃米特记事起,父亲一直爱说安慰的话。他用安抚的口吻描述种植情况、收成如何,以及他们的母亲为何突然消失。再说,埃米特已经长大,知道正在康复与反复看专家多有矛盾。
八月的一个早晨,沃森先生从早餐桌旁起身,直接晕倒在比利眼前,此刻关于疾病预测的疑虑一扫而空,他第三次前往奥马哈,这次是躺在救护车后面。
那天晚上,埃米特在监狱长办公室接到温斯洛医生的电话,随后一个计划开始成形。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计划已经在埃米特的脑海中酝酿了好几个月,而此刻凸显出来,以一系列时间各异和地点各异的可能性呈现出来,但总发生在内布拉斯加州以外的地方。父亲的病情在秋天恶化,计划变得更明晰了。今年四月,父亲去世,计划已经一清二楚了——仿佛埃米特的父亲放弃自己的生机是为了确保埃米特的计划保持生机。
计划很简单。
等埃米特一离开萨莱纳,他和比利准备收拾东西,前往某个大都市——某个没有筒仓、收割机或集市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用父亲仅存的一点遗产买房子。
不一定非得是栋大房子。可以是带一两个浴室的三居室或四居室。可以是殖民风格的,也可以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可以是木板的,也可以是瓦片的。只是有一点,它一定得是破破烂烂的。
因为他们买这栋房子既不是为了塞满家具、餐具和艺术品,也不是为了填满回忆。他们买房子是为了修缮好再转卖。为了维持生计,埃米特会在当地建筑商那里找份工作,而到了晚上,在比利做功课时,埃米特会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房子修好。首先,他会完成屋顶和窗户的必要修整,确保房子不透风雨。然后,他会专注于墙壁、门和地板。接着是线脚、栏杆和柜子。一旦房子处于最佳状态,一旦窗户能开能关,楼梯不再嘎吱作响,暖气片不再咯咯响动,一旦所有角落都看起来完好精致,只有到那时,他们才会卖掉房子。
埃米特认为,如果他处理得当,如果他在合适的街区选对房子,加上妥当的修缮,那他在第一笔交易中就能把钱翻倍——这样他就能用收益再买两栋破屋,重新开始这个过程。只是这一次,等这两栋房子完工后,他会卖掉一栋,出租另一栋。如果埃米特一直这么干,他认为自己几年内就能赚够钱辞掉工作,再雇上一两个人。接着,他会翻新两栋房子,收四栋房子的租金。但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绝不会贷款一毛钱。
除了自己要努力工作,埃米特认为只有一件事对他的成功至关重要,那就是要在一个不断发展的大都市实施他的计划。考虑到这一点,他去过萨莱纳的小图书馆,把《大英百科全书》第十八卷摊在桌上,记录了以下内容:
看到得克萨斯州的条目,埃米特甚至懒得去读开头几段——那些总结该州历史、商业、文化和气候的段落。他看到从一九二〇年至一九六〇年,得克萨斯人口将增加一倍多,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依据同样的逻辑,对于美国任何发展中的大州,他都应保持开放的态度。
埃米特坐在摩根图书馆内,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纸片放在桌上。然后,他翻开百科全书第三卷,在纸上加了第二栏。
1960年(预计)15,700,000加利福尼亚的发展令埃米特备感惊讶,这次他读了开头的段落。他了解到,加利福尼亚的经济正在多个领域内扩张。长久以来,它一直是农业巨头,战争使它转型为船舶和飞机的主要制造地;好莱坞已成为全世界的造梦之地;圣迭戈港、洛杉矶港和旧金山港共同构成美国贸易的最大门户。仅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加利福尼亚预计新增五百多万居民,增长率近百分之五十。
考虑到加利福尼亚的人口增长,他和弟弟寻找母亲的想法不仅荒唐,也不切实际。可如果埃米特的打算是翻新和售卖房屋,那么加利福尼亚是个好的选择。
埃米特将纸片塞回钱包,将百科全书放回书架。不过,将第三卷放回原位后,埃米特又取出了第十二卷。他没有坐下,翻到有内布拉斯加州条目的那一页,粗略地看了一下。埃米特带着一丝冷酷的满足了解到,从一九二〇年到一九五〇年,内布拉斯加州的人口一直徘徊在一百三十万左右,且五十年代预计不会有人口新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