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口述了给他弟弟罗登的信——它构思精巧、词句考究,庄重的口吻里凝聚了他深刻的观察,天真单纯的小秘书满怀崇敬,在一旁听话地记录着。“等他进了下议院,他该是个多么出色的演说家。”她心想。关于这一点,以及索思道恩夫人的专横,皮特时而在**向妻子暗示过。“我的丈夫多有智慧,心地多好,他真是个天才!我感觉他有那么点冰冷,可他真是个大好人,真是个天才啊!”
其实信里的一字一句早已被皮特·克劳利熟记在心。凭借外交家的敏锐,他许久以前就暗自对全文进行过细致、深入的打磨,直到合适的时间,才把趋于完美的表述念给为之诧异的妻子听。
于是这封印着宽黑边、盖上黑火漆的信从皮特·克劳利爵士处寄到了他在伦敦的中校弟弟那里。收到信的罗登·克劳利反应挺冷淡。“到那无聊的地方干吗去?”他想,“我可受不了晚饭后跟皮特单独待在一起,来回坐马车得花掉我们二十镑呢。”
像往常一样,遇到难题的罗登拿着信去找贝姬,同时端上一杯他亲手做的巧克力送到她楼上的卧室去,这是他早上的惯例。
贝姬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淡黄色的头发,他把信和盛着早点的托盘放在台上。贝姬拿起黑边信函,读完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太好了!”又拿着信在脑袋旁挥舞。
“太好了?”罗登大惑不解,看着娇小的太太在一旁欢呼雀跃,法兰绒晨袍和散乱的浅黄头发飘舞着,“他什么都没留给我们,贝姬。我的那份在我成年的时候已经拿到了。”
“我看你还没成年呢,你这个傻老哥,”贝姬答,“赶紧到布吕努瓦太太那儿去一趟,我要做几件丧服,你的帽子也配一条绉纱,你还得买一件黑马甲——你应该没有黑马甲。这些东西要明天送到,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周四出发。”
“你不是真的要去吧?”罗登插嘴道。
“当然要去。我要简夫人明年介绍我进宫,我还要你哥哥在国会里给你谋个职位,你这老傻瓜。我要你和他给斯泰因勋爵投票,笨男人。我还要你**尔兰大臣或西印度群岛的总督,或者到司库、领事这样的位置上。”
“坐驿车要花掉一大笔钱呢。”罗登抱怨道。
“我们也许可以坐索思道恩的马车,他是他们的亲戚,应该会参加葬礼。可是,不——我还是决定我们坐邮车去。这样显得更谦卑,他们会更满意——”
“小罗登也去的吧?”中校问。
“不可能,干吗要多花钱买个位子?他长大了,不能再挤在咱俩中间免票坐车了。让他待在育儿室吧,布里格斯可以给他做件黑衣服。去吧,照我说的做。还有你最好告诉你的听差斯巴克斯,就说老皮特爵士已经死了,等丧事办完后,你会得到一大笔遗产。他会把这话告诉雷格斯,可怜的雷格斯老在催你的账,听见这消息也应该感到安慰些了。”说完贝姬开始小口喝她的巧克力。
当忠诚的斯泰因勋爵晚上来做客时,他发现贝姬和她的女伴(对了,她就是我们的朋友布里格斯)正忙着对家里的黑布料又剪又撕,为丧事做准备。
“家里的爸爸死了,布里格斯小姐和我不知有多悲伤,”瑞贝卡说,“皮特·克劳利爵士去世了,勋爵大人,我们一整个早上都哭得直扯头发,现在又在扯我们的旧衣服呢。”
“噢,瑞贝卡,你怎么能——”布里格斯两眼往上瞟,只能说出这么句话来。
“噢,瑞贝卡,你怎么能——”勋爵大人学道,“那老流氓死了,是不是?要是他打好手里的牌,也许还能进上议院,皮特先生差点儿把他弄进去了,可那老流氓偏挑关键时候干不着调的事。彻头彻尾的老酒棍!”
“那我差点儿就成了老酒棍的遗孀,”瑞贝卡说,“你还记得吧?布里格斯小姐,当年老皮特爵士跪着向我求婚的时候,你还在门外偷看呢。”回想起往事,我们的朋友布里格斯小姐脸一下变得通红,后来斯泰因勋爵让她下楼给他做杯茶,她才松了口气。
布里格斯是瑞贝卡用来维护自身贞洁和名誉的一条看门狗。克劳利小姐给她留了少许年金。她本来挺愿意留在克劳利家陪简夫人,毕竟简夫人待她和所有人都好,无奈时机一到,索思道恩夫人就把可怜的布里格斯辞退了。这位遗孀行使权威的做法并没有引起皮特先生的反对,而一个女人因为陪伴克劳利小姐二十年,便得到他已故的亲戚过分慷慨的关照,却让他总感觉自己是受害者。鲍尔斯和弗金同样获得了他们的遗产,也同样被打发走了。他们结婚了,开了一家寄宿公寓,干他们这行的通常是这个路子。
布里格斯曾尝试到乡下跟亲戚们生活,可习惯与上流人士打交道之后,她发现自己怎么也融不进他们的圈子。布里格斯在乡村小镇的几位商人朋友见她一年有四十镑的收入,争抢得比克劳利小姐的亲戚还要激烈和不顾脸面。布里格斯的弟弟是个做帽子杂货生意的激进派,他管姐姐叫散发着铜臭的贵族,因为她不肯给弟弟的店铺投资。布里格斯本想过投钱,可两人的妹妹恰好是个信奉独立教派的鞋匠的太太,她跟那帽子杂货商不和,去的教堂也不一样,于是一面跟姐姐说她们的兄弟快要破产,一面对布里格斯加以利用。信奉独立教派的鞋匠又想要布里格斯小姐送他的儿子上大学,培养他成为上等人。就这样,两家人把布里格斯的个人积蓄掠走一大半后,布里格斯终于在他们的诅咒声中逃回了伦敦,决定重返佣仆这一行,这样总比自由生活要轻松得多。她在报上登出“某女士素养良好、温文尔雅,常年为上流家庭服务……”的广告后,便到鲍尔斯先生在半月街的公寓住下,等待雇主们的回音。
她就是这么碰上瑞贝卡的。有一天,布里格斯小姐第六次到市中心的《泰晤士报》报社登广告,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鲍尔斯的公寓门口时,她看见罗登太太那辆几匹小马拉着的时髦小马车沿街飞奔而过。赶车的是瑞贝卡,她一眼就认出了那素养良好、温文尔雅的女士,我们都知道,瑞贝卡为人随和,对布里格斯关爱有加,她在门口勒住小马,把缰绳递给马夫,从马车上跳下,还没等温文尔雅的布里格斯从遇到老朋友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她就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
两人一进过道,布里格斯就哭了,贝姬大笑起来,亲吻着那素养良好的女士。接着她们走进鲍尔斯太太的前客厅,那里挂着红色波纹窗帘,摆着一面圆镜子,上方一只戴着锁链的老鹰模型正凝视着窗户一块标牌的背面,那标牌上写着“公寓出租”。
布里格斯把自己的经历全讲了出来,伴随着毫无缘由的抽噎和惊呼,她这样的温顺女人见到旧相识,或在街上与朋友邂逅,通常都是此种反应。虽然人们每天都在相遇,但总有些人把这当作了不得的大事。女人们虽互不喜欢,见面却偏要哭哭啼啼,说上次吵架真是不应该。就这样,布里格斯倾诉了她所有的往事,而贝姬也以她一贯质朴、坦诚的态度回顾了自己的生活。
鲍尔斯太太,也就是以前的弗金走到过道上,听见前客厅传来一阵抽泣接着一阵傻笑,面色严肃。她从来都不喜欢贝姬。自从鲍尔斯夫妇在伦敦安顿下来,他们常到老朋友雷格斯家做客,听雷格斯讲起中校的生活,总是嗤之以鼻。“我是不信他的,雷格斯,我的朋友。”鲍尔斯先生道。鲍尔斯太太见罗登太太从客厅出来,也只马虎地向她行了个屈膝礼。不料罗登太太坚持要跟这位退休的贴身女佣握手,后者只好伸出那香肠般冰冷而毫无生气的手指作为回应。随后,罗登太太沿着皮卡迪利大街飞奔而去,出发时甜美地朝布里格斯小姐笑着点头,布里格斯小姐也趴在窗口的广告牌上方点头作别。很快马车就驶进了公园,六七个花花公子在后面追着跑。
当她打听到这位朋友的近况,也得知她从克劳利小姐那里获得了一笔过得去的遗产,同时明白这位贤淑女子并不在意薪水之后,便马上好心好意地为她想办法安排新家。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名女伴,于是她邀请布里格斯当晚到她家就餐,也见见她亲爱的小宝贝罗登。
鲍尔斯太太劝她的房客要当心,别往虎穴里走。“记住,布里格斯小姐,您将来会后悔的。我的话若有假,我就不姓鲍尔斯。”布里格斯答应自己会慎之又慎——这所谓慎之又慎的结果是,她第二周就跟罗登太太住在了一起,不到半年,就从她年金里拿出六百镑借给了罗登·克劳利。
[1] 指澳大利亚、新西兰和邻近的太平洋岛屿。
[2] 萨拉·西登斯(1755—1831),威尔士著名悲剧女演员,有“悲剧女神”之称,她扮演的麦克白夫人广受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