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克劳利家终于认了贝姬
家变发生后,克劳利家的子嗣及时赶到现场,从此开始了对克劳利庄园的统治。老准男爵虽然挨了好几个月才断气,但他已经神志失常、口齿不清,庄园的财产便交由大儿子执掌。大儿子这才发现家里的财务状况极不寻常。皮特爵士没完没了地进行购买和抵押,他有二十个办事员,跟每一个都有过节;他与他的所有租户吵架,并闹上法庭。他还跟律师们打官司,跟他持股的矿产公司和造船公司打官司,跟所有与他有生意往来的人打官司。而要解决这诸多难题,厘清财务状况,正需要蓬佩尼科尔的外交官那种有条不紊的态度和坚韧不拔的品格,于是他勤勤恳恳地投入工作当中。他全部的家庭成员当然都搬到了女王的克劳利镇,索思道恩勋爵夫人自然也跟着来了。她在教区长的眼皮底下劝该教区居民转信其他教派,又把不三不四的神职人员请来,令愤怒的比尤特太太惊愕不已。皮特爵士还未与人达成出卖女王的克劳利镇牧师圣职的交易,索思道恩夫人心里盘算,等教区长这一职位空缺,就把职位授予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并推介一位年轻门生接任。对于这一安排,善用外交手段的皮特没有发表意见。
比尤特太太计划对贝琪·荷洛克斯做的事并没有付诸实施,缎带女也没进南安普敦监狱。她与父亲离开了庄园,后者曾从皮特爵士手里租下了乡村里的“克劳利纹章酒馆”,于是前往执掌。这位前管家还在那儿获得了一小块终身保有的土地,因此拥有了该选区的投票权。教区长同样有投票权,他们二人及另外四人组成了该选区的代表团,由他们选出女王的克劳利镇的两名议员。
教区长家和庄园的女士们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至少年轻人之间如此,不过比尤特太太和索思道恩勋爵夫人每逢见面必吵一架,因而两人逐渐开始不交往了。教区长家的女士们来探望庄园的堂亲戚时,索思道恩夫人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对于丈母娘时不时回避客人的做法,皮特先生意见并不大。他认为宾基家族是世上最了不起、最智慧,也最具威望的家族,长期以来,他都甘愿受身为伯爵夫人的姨妈支配,不过有时也觉得她要求过多。被视作年轻人无疑是种恭维,可四十六岁还被当成小男孩可就丢脸了。简夫人无论什么事都听妈妈的。她只会在私下里宠孩子,幸亏索思道恩夫人事务繁忙,既要跟牧师们开会,又要与非洲、亚洲和澳大拉西亚[1]的传教士通信,无暇关照她的孙女小玛蒂尔达和她的孙儿皮特·克劳利少爷。后者身体虚弱,索思道恩夫人给他服用了大量甘汞,才最终保住了他的命。
皮特爵士则退隐至克劳利夫人离开人世时住的几间房里,由一心想上位的赫斯特小姐勤勤恳恳、无微不至地服侍。世上有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比得过那些高薪请来的护工?她们为雇主抚平枕头,做竹芋粉,深夜醒来忍受他们的抱怨和牢骚;她们见外面阳光灿烂,却不愿出门;她们睡在扶手椅上,孤零零地吃饭;她们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里呆坐,盯着火里的余烬和壶里的病人饮品慢慢煮沸;她们整个星期就捧着一份周刊读来读去,全年的读物只有《法律的庄严召唤》或《人的完全职责》——但我们还是常与她们争吵,就因为每周来看她们一回的亲戚在她们的脏衣篮里藏一小瓶杜松子酒。女士们,什么样的爱经受得住如此考验,为自己心爱之人操劳一年却依然如故?一名看护日夜守在您身旁,拿的不过是一季度十镑,可我们还是觉得钱给多了。赫斯特小姐时刻照料着准男爵,工钱只有五镑,做儿子的克劳利先生依然为此抱怨个没完。
碰上阳光好,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会被推到露台休息。那轮椅原是克劳利小姐在布莱顿用的,如今连同索思道恩夫人的财物一起搬到了克劳利庄园。简夫人总是陪老人散步,也明显很讨他喜欢。每回她进屋,他总是不停地朝她点头和微笑,她离开时,他又口齿不清地发牢骚表达不舍。等她把门关上,他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时,在简夫人面前表现得极温柔恭敬的赫斯特小姐会突然脸色大变,握住拳头对老人怒目圆睁,尖着嗓子斥道:“闭嘴,你这老蠢货!”继而又将他的轮椅从他爱看的炉火旁推开,他便哭得更厉害了。在他人生的七十多年里,他花天酒地、阴险狡诈、自私自利,与人争斗不休,唉!哪知到头来成了个呜呜咽咽的老白痴,无论上床下床还是洗澡吃饭,都像个婴孩似的要人伺候。
终于有一天,这位看护的职责也履行完毕了。有一天清早,当皮特·克劳利在书房里查看主管的账目时,有人敲了敲门。赫斯特走进来,对他行了个屈膝礼,说道:
“皮特爵士,打扰您了,皮特爵士今早去世了,皮特爵士。我正在给他做烤面包片,皮特爵士,让他就着燕麦粥吃,皮特爵士,他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吃的,皮特爵士,然后——我感觉我听见一声呻吟,皮特爵士——然后——然后——然后——”她又行了个屈膝礼。
皮特苍白的脸为什么突然变得通红?是因为他终于当上爵士,获得议院的席位,也许还有更多的荣誉等着他吗?“现在我有现钱结清庄园的债务了。”他想,迅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抵押的产权所带来的负担,以及要对庄园做些什么改进。之前他没用姑妈的钱,担心皮特爵士一旦康复,他的支出等于白费。
克劳利庄园和教区长家的卷帘都拉了下来。教堂敲响丧钟,圣坛铺上黑布。比尤特·克劳利没有参加赛马会,只前往富德勒斯顿家中安静地吃饭,饭后两人边喝葡萄酒边谈论他死去的兄长和新一任皮特爵士。已与马德伯里一位马鞍商成婚的贝琪小姐哭成了泪人。家里请的医生骑马过来向家人表示慰问,并问候家里两位夫人的身体。马德伯里和克劳利纹章酒馆的人们都在谈论皮特爵士的死,酒店老板近日已与教区长达成和解,后者偶尔会走到酒馆厅堂品尝荷洛克斯先生的淡啤酒。
▲皮特爵士的最后阶段
“我要给你的弟弟写封信吗——还是你来写?”简夫人问丈夫皮特爵士。
“当然是我来写,”皮特爵士说,“我会邀请他参加葬礼,这样才是合适的。”
“还有——还有——罗登太太。”简夫人胆怯地说。
“简!”索思道恩夫人说,“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
“罗登太太当然是要邀请的。”皮特坚决地说。
“这家里,有我没她!”索思道恩夫人道。
“还请夫人不要忘记,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皮特爵士答道,“简夫人,麻烦您给罗登·克劳利太太写封信,邀请她来参加葬礼。”
“简,我不许你动笔!”伯爵夫人喊道。
“我想我才是一家之主,”皮特爵士重复道,“若是有什么原因导致您离开这所房子,我感到非常遗憾,但请您明白,我必须按照我认为合适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家。”
索思道恩夫人像西登斯太太[2]扮演的麦克白夫人那样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吩咐仆人为她备马车。如果她的女儿女婿要把她赶出家门,那她最好独自把这份悲伤藏起来,祈祷他们早日醒悟。
“我们不是想赶您走,妈妈。”胆怯的简夫人哀求道。
“任何一个信仰基督教的体面女士都不该与你们要邀请的那个人碰面,请明天早上把我的马车备好。”
“简,我一边念,你一边写,”皮特站起身,摆出统领全局的模样,仿佛展览会上某幅绅士的肖像,“开头写‘一八二二年九月十四日,女王的克劳利镇——我亲爱的弟弟——’”
麦克白夫人还等着女婿表现出一丝软弱或踌躇,可这不留情面的话吓得她脸色大变,她站起身,离开了图书室。简夫人抬头看着丈夫,似乎想跟过去安慰妈妈,但皮特命妻子留在原地。
“她不会走的,”他说,“她已经把她在布莱顿的房子租出去了,最近半年的分红也花光了。一个伯爵夫人要是住旅馆就是自毁名声。我亲爱的,许久以来我一直在等待机会——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你也该明白,一家容不得二主。现在还请你继续写信,我念你写:‘亲爱的弟弟,我有责任向家人传达的这一悲痛消息,想必大家早已预料到……’”
总而言之,皮特抵达了他的王国,凭借运气,或以他看来,凭借他的实力获得了几位亲戚久久企盼的所有财富。此后,他决定亲切地、体面地对待他的家人,恢复克劳利庄园往日的荣光。他为自己成为家族领袖而感到高兴。他想利用他的领导才能和自身地位所带来的影响力,为他的弟弟谋求职位,让堂弟堂妹好好地过日子。想到他们翘首以待的遗产已经全数归于他的名下,他稍有些过意不去。统治庄园三四天后,他的行为仪态已经发生改变,目标也已瞄准:他决定本着公正诚恳的态度治家,罢免索思道恩夫人,并尽最大努力友好地对待他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