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学校只有四五百米。学校原本就在穷乡僻壤里……”
“那么,学生大多都住在那儿吧?”独仙仍然不依不饶。
“是啊,差不多每个农家都住了一两名学生。”
“这算是‘人迹罕至’吗?”独仙给了他一闷棍。
“是啊,假如没有学校,纯粹是杳无人烟啊。……说起那天晚上我穿的服装,是土布棉袄,外套铜纽扣的学生外衣。我用将外套的帽子蒙住头,以便不被人看到。正是柿子树落叶的时节,所以从我住处走到南乡大街的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似的。回头望去,只看到东岭寺的森林黑糊糊的,在黑暗中成了更黑的一片。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住处只有一百来米远,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森林上方,繁星点点,明月当空,在那银河斜跨的长濑川尽头……那尽头,一直通向夏威夷……”
“夏威夷也太不着边际了吧。”迷亭说。
“我在南乡大街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町进入市内,经过古城町,拐过仙石町,走过食代町,然后依次穿过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再穿过尾张町,名古屋町、鲸□
町、蒲□町……”
“不必一一介绍那么多町了,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卖乐器的商店叫作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开的,所以,还有好远呢。”
“好远就好远吧,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店外一瞧,煤油灯亮得刺眼……”
“怎么又是亮得刺眼啊。你只要一说亮得刺眼,一次两次是完不了的,又该磨蹭啦!”这回迷亭先布下了防线。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亮得刺眼,只有这么一回,无需挂心。……我透过灯影一瞧,只见那只小提琴微微反射着秋夜灯火,琴腰弯曲处泛着凛凛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丝弦上熠熠生辉……”
“形容得多美啊!”东风赞美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想,突然激动得心跳加速,两腿颤抖起来……。”
“哼哼!”独仙冷笑着。
“我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去,从内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虽说我是要买的,不过少安毋躁,这可是关键时刻,莽撞就要失败的。算了,不买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搞的?还是没买呀?不就是买一把小提琴吗,这也太折磨我们啦。”
“倒不是折磨,因为还不能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天刚刚黑,街上还有很多人嘛。”
“有人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在街上走,与你何干?你这人太各色啦。”主人来了气。
“如果是一般人,一千、两千也无所谓。可是一些挽着袖子、拿着好粗的文明棍溜达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我怎么能轻易出手呢。其中一部分人是号称什么‘渣滓党’的,向来以成绩排在班级最末为荣。然而就是这种学生,摔跤是他们的长项。我绝不能轻率地去买小提琴,因为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呢。我当然是渴望买到小提琴的,可是,毕竟也惜命的哟!与其因为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舒服些。”
“那么,到底也没买了?”主人叮问。
“不是,买了。”
“你这人可真磨叽!要买就快些买,若不想买就不买,赶紧决定就得啦。”
“嘿嘿嘿,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啊!”寒月说着,镇静地点了支朝日牌香烟,悠然抽起来。
主人厌烦极了,突然站起来,进了书房,片刻又拿着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回来,一骨碌趴在席上看起来。独仙不知什么工夫回到壁龛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
虽是难得听到的轶闻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了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怵冗长的迷亭先生了。
寒月毫无顾忌地向屋内喷吐着长长的烟缕,继而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讲下去: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刚黑不黑时分,毕竟是不可造次的,可话又说回来,等到深夜的话,金善老板就进入了梦乡,更是不行。一定要趁学生们尽数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就寝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孤诣安排的计划就将化为泡影。然而,找准这个时间,相当困难。”
“的确,这的确很有难度。”
“于是我把那个时间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就必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了。回去一趟再出来吧,太累。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点心神不定,没什么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转悠起来,一直耗到十点。谁知,若是在平常,逛街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唯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正应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语,那种难熬的滋味我算是尝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还特意朝着迷亭说道。
“把我比作狗,也太过分了。我还从来还没有被人比作狗呢。”
东风安慰寒月说:“我听你讲故事,犹如读过去的艺术家传记,深有同感。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请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