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唧唧喳喳戛然停止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老人的身上。在我们看来,老人也许是步履艰辛,但他的表情没有一丝苦痛—尽管汗水在流,一直流到了他的胡须上。
他坐到了前排,用眼光告诉我,他的手里有一张给我的纸条。我赶紧走上去接过来,打开才知道,这张纸条是写给我的,同时也是写给同学们的。于是,我拿起麦克风说:“同学们,老人给了我一张纸条,现在念给大家听一下。”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始念:“毛先生,我叫中川平三郎,今年73岁。
我从小是养牛的,乡村的家里还有二十头牛。我很早就失去了太太,她因病去世了。我们有个女儿,她是一个很棒的畜牧兽医。我两年前得了帕金森病,弄成现在这副寒碜样子,话也说不出来,真是难为情。
我的晚年时光不会太长,但就是想听乡村的事情,所以我才上了这所大学当旁听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但我会咬牙拼命坚持的。给先生和同学们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拜托了!”
念完这张纸条,我发现教室里相当安静,再没有哪位同学因为天热而抱怨,也没有哪位同学因为不开空调而嘟囔。教室的窗户是关着的,大家流了汗。
一直到我上完这节课,整个教室还是安静的,安静到了近乎异常的地步!
天草少女之歌
我遇到她们是在去往九州的旅途中。我先坐客货船从神户出发抵达北九州,然后租了一辆汽车一路往西开,一直开到熊本县的天草。
在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小石桥的上面,她们向我走来,问我:“您是旅行者吗?”
我当即答道:“是的,昨天从神户坐船,今天早上刚从北九州开车过来。”还没等我的话音落掉,她们一齐说:“您辛苦了。”
仔细看去,她们的胸前都有一块牌子,上面好像写着学校和她们自己的名字。于是,我问她们:“你们是高中生吗?”
“是的。”她们的嗓音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笑脸也露出来了。
不用说,按照我到处游走的经验,她们是高中的实习生,专门为旅行者做义务向导。
“你们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我是旅行者呢?”
她们听我这么说,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但很快,一名矮个子的女学生说:“看你拿着照相机,看什么都挺好奇的样子,所以我们觉得您像旅行者。”
这听起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对刚到一处陌生地方的人来说,来自对方的猜测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惊奇。因为从这个惊奇开始,他可以有人说话了,除了眼睛的观察,还可以用耳朵聆听,旅途变得丰富起来。
天草是一个地名,这美丽的名字让我想起曾经去过的北海道,那边有一个小岛,名叫“天卖岛”,岛民都是从事渔业的,不到两百户人家的样子。据说天卖岛的名字是从阿伊努族人那里取来的,所以听上去有些稀奇。那么,天草的地名是否也有来源呢?这是我问她们的一个问题。
她们告诉我,《古事记》里面的男岛和女岛就是现在天草的上岛和下岛。上下两个岛原本是一起的,后来海水又涨又退,将其分割成了两个岛。天草的“天”字实际上是“天的孙子”的意思。她们一个人跟我这么说,一个人手指大海的方向让我往前看。可惜天是阴的,灰蒙蒙一片,很难看出什么名堂。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装出了看得十分清楚的样子,感谢她们的解释。
遇到她们的热情和那种在大都市里很难看到的笑脸,真叫旅行者高兴。日本的乡下实在是比城市有情调得多。
“天草少女”将成为我游记里面的一个篇章。随着都市生活越来越长,我向往这些地方的旅行愿望也变得越来越强。
我在天草住了两夜,回程坐的是小飞机。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我居然又遇见了她们,当时她们正帮年老的旅行者拿行李,看上去很忙。
于是,我也没有再打招呼。一直到坐上飞机从机窗往下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似乎还在寻找地上的她们。
直子的微笑
直子是一个叫我吃惊的日本女人。认识她是在朋友举办的Party上,当时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少妇,肥厚的嘴唇上涂着深色的口红,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柔软的手如流水一样在眼前**来**去,尖利的指甲跟口红一样也是深红色的,有时会让你想起北京菜市上经常叫卖的猪血。
直子说她现在的日子都是跟公公一起过的,丈夫早出晚归,在家里就像一股烟,不用等多长时间,他的影子保证会消失。公公的身体不好,腿脚不利索,每月总会有几次非得直子陪他上医院不可。
“那你婆婆呢?”我问直子,光听她这么说觉得挺别扭。
“老太太死好多年了,在我嫁到他们家以前就已经死了,现在连魂儿都没地方找!”她的话有狠劲儿,发音也不像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种假嗓子。不难看出,直子平常很少这样讲话。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我觉得她把我看成熟人,说起话来似乎没有什么顾忌。倒是后来,我才听别人说她知道我是个书生,整天爬格子。据说,她在认识我之前就仔细读过我的书,而且还向她的朋友推荐。不过,这些事我压根儿就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过。
直子是一个心重的女人。这并不是我跟她面对面交谈时的感想,而是她在某些具体场景里给我的印象。比如在我们初识的那次Party上,她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嗓音最大,尤其是笑声,简直就像一把锋利的日本刀划在黑板上发出的尖声。
“别看我说话不多,可想的比你多,你不想知道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些醉意,眼睛开始泛红。
“听你说吧。”我一半敷衍,一半也期待,她想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持续了一段沉默,手中的酒杯至少往嘴里灌了三次,忽然开口说:“你是生人,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她的话音很大,同时还带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沮丧。反倒是我,被她这么一说,好像在悬崖上被人推了一把,尤其是周围的人转头看向我们的时候,我的脖根子直冒汗。这个日本女人竟然拿我开涮!少说为妙,我只顾喝自己的闷酒,就把眼前的直子当做一块石头算了。
“婚姻是坟墓啊,是一个埋葬活人的坟墓。我嫁的是他,又不是他爸,凭什么叫我一天到晚跟他爸待着,医院的大夫都以为我是那老头儿的女儿。呸!谁家的女儿呀,我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这样—他死的时候,我还在卡拉OK唱歌呢……不,不对,我正跟别人在包房里**呢……真叫人向往,因为那人不是我现在的丈夫。”
直子的话近乎于自言自语,我装作没听见,朝四下随意张望,一直到她说了许多,我的张望都没中断。酒后的女人或许会鼓足勇气,再加上Party上热闹的气氛,直子似乎停滞于一个非日常的空间之中了。
在那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一般都是在朋友的聚会上。当然,她的表情还是那副样子,有时愤世嫉俗,有时恍惚无神,高兴的脸上总是隐藏着一种难言的悲情。
再后来,有一天,我听朋友说她的公公死了。按照日本的礼节,我也参加了她家的葬礼。当我又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直子穿的不是黑色的丧服,而是一身妖艳的彩裙,高耸的胸间挂着一串发亮的珍珠,对每位吊丧的来宾都露出她的微笑。
左官绢香一天到晚画圈圈儿
绢香是一位美丽的日本姑娘,头发染得金黄,往阳光里面一站,你会觉得晃眼。有一回在东京的街头跟她偶遇,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
当时日头高照,没说几句话,她就劝我:“毛先生最好往树荫底下站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