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高速公路像一条黑色的河,闪烁的车灯犹如天上落下来的星星一样。
北海道大叔说:“小伙子,这是大家在跟你打招呼呢!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工友,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用无线电跟他们打了招呼,说我的同路是个北京小伙子。哈哈……”
我望着眼前美丽的夜,似乎已无法辨别这是现实中的景色,还是好莱坞大片当中的经典场面。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北海道大叔握着我的手说:“北京小子,欢迎你来东京!”
旅居日本二十多年,北海道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一位友人的神秘死亡
这幅画是我在他生前的时候为他画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嘴巴歪歪的,笑起来挺可爱,发起火来一点儿也不可怕。
昨天深夜我得知了他的死讯,是他太太告诉我的。他死亡的地点是澳大利亚以东的海域上,养殖金枪鱼的大网当中。
说起来,他是我当年做鱼虾生意时的伙伴,一起出过海,还一起在新西兰的一个小渔村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是夏天,他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说是为了养殖金枪鱼而忙活。我不太理解,原以为他只不过是一家渔业公司的普通职员,后来才知道他是一所水产大学的讲师,到渔业公司是为了研究和试验。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的身份,身份对他似乎无所谓,这些事情我还是从他上司那里听来的。有一回去他公司的东京总部,趁他出去上厕所的工夫,他上司偷偷告诉我的,十分神秘的样子。
他的研究每隔两年进行一次,每次他都要在海上住一段时间。具体是住一周,还是住两周,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老说:“我要搞一次金枪鱼的革命。让不可能养殖的说法见鬼去吧,我非得让养殖的金枪鱼活下来不可!”
金枪鱼是日本人爱吃的生鱼片当中最普通的一种,而且消费量也是最大的。他的想法在当时吸引了大批商家的关注,他本人好像也成了神仙一般的人,大家叫他“金枪鱼先生”。他笑起来嘴巴总是歪的,不晓得金枪鱼的嘴巴是否也歪?
他听我这么跟他打趣,十分开心,说得高兴了,他会笑出泪水。
阳光下他的泪水显得很亮,发光发得挺厉害。
关于他的故事其实还有许多可讲的,不过当我听他太太说了他的死因后,总觉得有些神秘。他太太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养殖金枪鱼,每次都用拖船拖着一张大网,然后观察那些鱼苗的成长过程。当然,鱼苗一开始是在海边培养出来的,但要长大的话就必须往深海里拖。他发现,每年收成的时候,总有几条很大的金枪鱼会死掉。
他不信这个邪,于是这次他一头跳入了大网里,尽管穿了十分专业的潜水服,他还是没能浮上来。后来,我听他的同事说,今年的金枪鱼一条也没有死。”
以后有时间,我还想写一些细节。因为我觉得,自打认识他以后,似乎总有一股怪力,以至于让我一看到替他画的这幅画时,都会忽然感觉他在某一个地方还活着。
为死者守尸六个小时
他的死很突然。那天他儿子给我打电话,只说了几句话:“我父亲今天去世了,他生前曾让我转告给你,希望你参加他的葬礼。”
他生前是开点心店的,浑身有一股十足的工匠气质。在一次品尝会上,主办方介绍他的业绩,说他为日本的传统点心工艺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最令人吃惊的是,据说他每天晚上都要抱着面口袋睡觉,目的是让体温能感知面团儿,这样能把面和到传神的地步。
有人说,生者对死者的记忆往往是非常现实的。无论生前的他有多么荒诞,等到他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日常是相当细致的,甚至也是十分精巧的。
时间很不凑巧,他的葬礼跟我回国的时间起了冲突,于是我打电话给他儿子,告诉他葬礼不能参加了,但“通夜”我一定去!
日本人死后至少要经过两个隆重的仪式,一个是“通夜”,另一个是“葬礼”。“通夜”要请亲戚好友一起为死者守尸。有的人到寺院的大殿去办,也有的人只在家里装扮一些黑白色的布就给操办了,理由是让死者在最熟悉的地方度过最后一夜!
他的“通夜”是在寺院举办的。当天深夜,我从神户赶到他所在的名古屋,就跟往常我找他去荣町一带喝酒一样,没有特别意识到他已经变成了彼岸的人。
“通夜”是在一片肃静的气氛中开始的,起先没有听见一丝声响,哪怕是众人的呼吸我也没听见。他横躺在棺材里面,从中泛出一股郁金香的味道,做点心时的工作服白白的,领口一点儿褶子都没有!他的面孔从棺材上方的一个窗口里面露出来,脸上显然涂了厚厚的胭脂,红红的,但没有光泽,有些像寺院墙壁上的灰瓦浸透在阳光里的色彩一样。
他是安详的,有时看上去甚至是快乐的,就像他的幽灵已经跟我们一起痛饮一样,别的我无话可说。众人围绕在他的棺材周围,说笑的、聊天的,就连一位父亲陪他的女儿在一旁复习功课的情景都跟死者的这道风景相互呼应,以至于叫我分辨不出死者与生者的界线。
当晚的一个通宵,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因为见到死者而悲伤,他或者她都没有流泪。“通夜”仿佛是一座为死者与生者而架起来的桥梁!
我算准了时间,只跟他,还有到场的大家待了六个小时就告辞离开了。因为日文“六”的发音是“Roku”,按日本地方话的意思是说“正儿八经”。我信这个说法,而且,他生前动不动就喜欢用这个词。
另外再补充一点:日本人把“死尸”称为“死体”。在日语中,跟“死尸”一模一样的汉字排列似乎很难找到。
我课堂上的日本老人
二〇〇七年,我在京都的立命馆大学主持了一个名为《都市与农村》的专题讲座,主要讲采访许多乡村的感受。所谓“乡村”,一大半是日本的乡村。任期半年,课时十四节,每节九十分钟。
除了日本的国家节假日和我回国出差不得不休讲以外,大致每周上课一次。有课程的时候,我一般都提前去大学,喜欢到图书馆扎进一堆大学生当中,读读书,读书读累了,哪怕打个盹儿也感觉年轻了。
无论哪个国家,中国也好日本也好,但凡是个大学,基本上都是青春的象征!
有时观察一些老教授走路,他们走在校园里脚步显得轻,走到校外的大街上脚步就显得重。这或许是我个人的错觉。
上周,我跟往常一样去了大学。分明是五月天,气温却跟七月时一样,天气预报说京都市内的温度已经高达三十二摄氏度,天气越来越不正常。我走进了教室才发现中央空调还没有打开,坐满一百多名学生的教室像蒸笼一样。加之教室并不是阶梯教室,每个学生差不多都是肩并肩地坐着,贴身的距离也使得室内升温。
我跟教务部门商量,问可否打开空调。对方回答说:“眼下还不行!”
据说,日本政府正提倡节能,校方使用空调不仅要设定季节的限制,而且每天的时间也要被锁定,不可任意使用。看来,提前热起来的老天偏跟我们作对!
学生开始抱怨,尽管我拿着麦克风跟大家解释,但看上去听我解释的学生并不多,教室里唧唧喳喳,有些混乱。我让一位坐在窗边的学生打开窗户,可没想到窗户一打开,全是外面施工工地上的吊车轰鸣,噪声四起,越发叫人觉得热,热得闹心。而且,烦!
教室里的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分钟。说老实话,我不愿怪罪学生,正想用委婉的词说服一下他们,这时,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位老人满头大汗,两手扒在一架电动双轮车上,他的头略微昂起来,向我也向教室里的学生们致意,然后跟在双轮车的后面,两腿缓慢地往前迈,一步一步,看上去不是很习惯的样子,走起来也很吃力。
有位女学生站起来想要帮老人一把,被他笑笑谢绝了,仍然坚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