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块”的世家
日本有一个叫“团块”的人群,年龄段恰好跟新中国诞生是同步的,算起来,这批人现在大约50岁出头,应该属于社会上比较稳定的阶层。
一来他们出生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二来,日本经济启动的时候,他们正好搭上了头班车。闻名于世的“终身雇佣制”就是为这批人而设定的。后来,等到这批人20岁左右考入大学的时候,英国的“披头士”
音乐像旋风一样刮进日本。与此同时,美国的棒球运动也在这个岛国扎下了根,成为国民第一大体育项目。不过,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同样是这批人,他们曾经抵抗过美国,反对日本成为美国的附庸,他们占领了大学的讲堂,攀登到楼顶上高声呐喊:“不要日美同盟,誓死粉碎安保条约!”学生付出了流血的代价,不少人遭到日本警察的残酷镇压。到了后来,时间跟中国爆发“**”差不多,这群日本人里面出现了激进分子,他们劫持飞机,枪杀无辜,行凶范围从中东扩展到了欧洲。一时间,来自日本的恐怖分子在西方也令人谈虎色变,当然,这群人仍然属于“团块”这个年龄段。
写到这里,我的目的并不是为谁叙述日本战后的历史,而是为了讲讲我在日本遇见的一位大学教授。他叫栗田,原先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校长,认识我是十年前,当时他四十几岁,正值不惑之年,身份还是一个讲师。他说:“刚从乡下调到大学来,什么事还得从头做起。”
那些年,日本的经济还没有露出泡沫现象,尤其是各地的私立大学人气旺盛,学生人才也值钱,有的企业为了争夺人才,为新职员举办海外旅游,号称为了开阔视野。这在当时的栗田眼里则完全是荒唐无稽的事。他跟我说:“日本人都发疯了,这么小的国土,经济再好,也有限度,怎么能把公司当成福利单位呢?国土小就该服小,没那么大的威风偏耍威风,没那么大的气派偏摆气派,这简直是自欺欺人,日本人疯了!”
我记得当时在我的周围,这么直接骂日本的人只有他一个,别的大学教员每天轻飘飘的,有事没事跟学生一起出去合宿,出口必说“同学诸君,你们可赶上了好时代呀”。
“合宿”指的是教员带一批学生到外边找一家旅馆住宿,白天学习讨论,晚上就喝酒撒疯。有一次,刚刚晋升为教授的栗田带我们去合宿。他讲课的时候,学生打瞌睡。可到了晚上,他经不住学生们用大瓶的啤酒干杯,尤其是女学生,不等多时,栗田教授的眼神就恍惚了。
男女学生大喊大叫,在一旁群魔乱舞,可他却不声不响地躺倒在榻榻米上酣然大睡,而且一直睡到天亮。
其实,我认识的栗田教授仅此而已,对他也没有留下更多的印象。
可不知为什么,随着这些年日本经济的萧条,他当时那些痛骂日本的话有时又叫我回想起来。
栗田教授属于“团块年代”。当我结束留学生活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团块”的意思,我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所谓团块,就是把坚硬无比的矿石聚合到一起的状态。”
昨天是大风天
北京的风干燥,尤其是冲你皮肤直吹的时候,那股针扎似的痛令人清醒。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感受,那是有一次冬天从日本回家的时候所体验的。在这以前,如果不是我住在邻邦的海滨城市,如果不是大海离我家只有几分钟的路,那我或许并不在意北京冬天的风。说来也奇怪,原来不干燥的风现在变得干燥了,原来不懂什么叫湿润,现在居然明白了。对我来说,获得如此感受或许是这些年经常穿梭于两个空间的缘故吧。
空间是一种生活的现实。我在北京的家靠近城东,不远的地方就有好几条铁路线,基本上都是北京东站的始发车。每天为了听列车的鸣笛,周围的小孩们总会聚集到一起,大家有的拿出家里的锅使劲敲,有的举起小旗子。当时去铁路线玩就像过节一样欢乐,每次一看到火车长鸣,孩子们从老远就开始欢呼跳跃了。我也是这堆孩子里的一员。
按照不太确定的记忆,我当时被人家起的外号叫“小土豆”,不过,正是因为当时胆小怕事,所以除了人以外的情景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
直到如今,每当列车从眼前驰过的时候,我的记忆竟然会飞回少年的时代,无论是在中国见到列车,还是在日本见到列车,某种幻觉油然而生。没人叫它没人管它,但幻觉本身始终是温暖而亲切的。
日前,我回到北京小住一段时间,以下的事情让我更加深了这种体会。
当时,我正在城里的五福茶艺馆喝茶。明亮的馆内偶尔装点一些花彩的灯盏,衬托着红与黄两色的对比,寂静中时常会露出喜庆的样子。
这大概与日本的茶庄不同,我隐约地一边想,一边更加仔细地观察馆内的布置。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日语,有人嘀咕:这筒龙井茶大约要多少钱?它怎么跟咱们在神户见到的不一样啊?”
话音未落,接下来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嘟囔:“可不是么,你看这个筒多大,日本的都那么小!”
我转过身,这才发现原来是两个穿和服的日本老太太在柜台前面正用手比划。她们的话持续了一会儿,具体说的是什么,我再也听不清楚了,只觉得两人的发音有点像寺院里的和尚敲打木鱼的声儿。
我继续在原来的位子上品茶,尽量体会那种久违的寂静,想起曾经在日本商社早起晚归的辛苦,心头似乎淌过了一溪清流。或许是这份心情的缘故,一直到两个日本老太太越来越提高嗓门,我几乎都忘记了日文声浪的存在。再仔细听时,她们已经激昂起来。
“在北京喝茶,你不觉得浓吗?浓茶对老年人的身体不好啊!”
“没人信你说的,茶浓,饭也油呀。不喝浓茶,吃了那么多的油腻,让我怎么办?”
另一个老太太若有所思,半天不说话,好像把刚才的两句话定位于一个**,不再动弹。茶馆原有的气氛被这两句声浪冲击了以后,似乎也不语了,花彩的灯盏依然维持着喜庆的样子。
对我来说,品茶时与日本人的声音邂逅应该是一个意外,尤其是在北京,本来那种凝聚了“茶中英”的神韵,而不乏“清淡挥尘”的时刻,日语的闯入似乎是别开洞天,但当我听了沉默稍许的日本老太太又一轮对话时,不禁哑然失笑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喝了北京的浓茶,你的皮肤就不怕风吹啦!”
“你看你,你为啥昨天不告诉我呀?”
“昨天怎么啦?”
“你看你,昨天可是大风天!我们的茶应该昨天喝呀!”
“……”
物哀和真心
在我没有来日本以前,而且是在一个现在也记不起来的机会里,我读到了一本关于本居宣长的日文书籍。至于是日本留学生给我读的,还是我在图书馆里自己读到的,至今我无处查询。不过,以下的事情似乎还能记住。
当时,我刚从北京大学毕业,考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进所的第一天,胖胖的所领导跟我说:“这段时间要多读书,学好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是国家最高的研究机构,你将来的路还很长啊!”
无疑,领导的嘱咐是好意的。我像一个新来的小学插班生一样,竖起两个耳朵,只管听,连呼吸的声音都怕发大了。领导的嘱咐完了,可正当我要走出他的研究室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对什么样的哲学思想感兴趣呀?什么都行,除了马列主义以外。”
冷不丁的问话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有很多回答似乎一股脑就冲到了嘴边,结果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本居宣长,他的物哀和真心值得我们研究。”
领导听了我的话,表情木然,活像一只迷路的羊羔,他一边苦笑,一边问:“哀怎么能无呢?”
显然,他把“无”与“物”听成了一回事,因为中文里的这两个字的发音几乎相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四声。领导好像是安徽人,对声调的区分不那么擅长,况且对本居宣长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从我这里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