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神社,大都有一棵枝叶往下趴的树,专门为众生回收不吉的纸签儿。
话说回到刚才的鸟窝。鸟窝里有只刚刚出生的小鸟儿,冲着天空使劲张开嘴巴,但不会飞。它的母亲每天从神社衔回纸签儿,维护修缮它们的窝。最叫人惊奇的是,从树下往上看,透过阳光可以看到纸签儿上的字,写的竟然是“大吉”。
据说,这只鸟儿非“大吉”不衔。它用伶俐的嘴尖儿叼起“大吉”,好一阵盘旋,从天而降,一直降到鸟窝的中央。这虽然是几天内才发生的事,可据说已经变成了传奇。眼下豆腐店的生意变得十分兴隆,很多人说是买豆腐,实则是为了到后院看那两只可爱的鸟儿,祝愿它们母子俩健康。
我打算去看看,不仅要看一下,而且要解决一个问题—这只鸟儿为什么只衔“大吉”呢?拿到“大吉”的香客都将纸签儿带回家去了,那它在哪儿衔的呢?难道这只鸟通晓人间的事,早就知道谁即使抽到了“大吉”也要系到树枝上?因为抽到“大吉”的她或者他,由于种种难言的理由暂时无法将其带回家。
我越这么想就越觉得京都的鸟儿神了!这鸟儿,得空非看一下不可!
人的肚子就是鱼的天堂
能否吃惯日本生鱼或许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非叫你吃日本生鱼不可的时候。这个问题恐怕会有难易的程度,而且难易的本身也可以分为不同的阶段。拿我个人来说,习惯吃日本生鱼着实有一段经历。这经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生鱼的好坏并不等于胃肠能否消化,而是当你嚼了一团如橡皮筋一样的东西,忽然有某种异样感觉的时候,生鱼的味觉价值似乎就体现出来了。
生鱼是日本料理中不可缺少的一道菜。
初到东瀛的人会觉得日本菜全是样子货,菜量不够,饿得肚子咕咕叫,后来胃一缩紧,也就咬牙克服了。这时人们才留心日本菜的摆设,原来它的色彩居然如此妖艳,油少,无光泽,就像家乡为仙逝的长者奉上的供品一样,漂亮但有些干瘪。对于饿得发慌的人来说,日本菜并不属于刺激胃口那类富态的菜系,而是十分娇嫩的,首先需要用餐者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理解和观赏的能力。于是,问题的所在就集中到了这份能力上。
我也是同样,起先不得要领,后来逐渐开始习惯了—不仅习惯了吃日本菜,而且学会了观赏。如果有人端上来一盘鲜鱼,但凡没有喝酒、头脑清醒的情况下,我对识别活杀还是死杀颇具自信。活杀是指在鱼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当场用刀切开鱼鳃,为它放血,然后扔到碎冰块当中,以确保鲜度。死杀,按字面理解,是指把整条鱼放入碎冰中—但不至于冻成硬块,待到渔船回到岸边后,再由水产加工厂的人把死鱼的血放掉。据说,做这套工序需要经验的积累,一旦掌握不好时间的话,会导致鱼鳃发青,乃至变臭变烂。不过,日本的加工厂大都是用机器为鱼放血的—在一面长锯轰轰作响的金属台子上,从碎冰里被拖出来的鱼就像一个个沾着泥巴的白萝卜一样,圆咕隆咚的,打着旋儿从长锯下滑过。等这个工序完成后,你可以看见几个手法熟练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操起刀,把每条鱼补开两下子,动作麻利,而且谁跟谁也不说话,只有快刀切下时与金属台碰击的尖声。
日本人把这个切法叫做“卸三片”。
鱼汛分季节,我在北海道看到上述情景的时候是初秋,捕上来的似乎全是金枪鱼,但大的不多,有时还夹杂着牙片鱼、鲽鱼和小鲅鱼什么的。当渔网从海里被拖上来的时候,强烈的鱼腥味直袭鼻孔,令人嘴里泛酸。据说,鱼汛到来的时候,每天的变化飞快,但有时也会出现反常。渔船只要看准了海面上的定型波动,就会全力出击,穷追不舍。不仅仅是一条渔船,而是数十条拖网船,气势十分壮观。我很幸运,能跟日本渔民挤在一条船上,还能享受他们的战利品。当然,在这样一个热烈的气氛中,我是没有理由拒绝吃生鱼的。如果回到城市,哪怕是坐在漂亮的日本料理店里,看见生鱼的那个瞬间我都会先皱起眉头。但在渔船上,光是这些鱼腥味就使我发生了错觉,好像人和鱼都是一回事。
我的闪念像在大风中点着的烟头,一亮就灭掉了。可是,热情的日本鱼老大咧着大嘴问我:“这生鱼多好吃啊,你不觉得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但无法回答,因为我正专心致志地嚼着嘴里的生鱼。这时,他笑起来,大声对我说:“这些鱼一辈子想的就是飞,它们想飞到天堂,你知道吗?”
我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这下子乐了,乐得眼泪直流。稍后,他才告诉我说,人的肚子就是鱼的天堂……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变得喜欢吃日本生鱼了。
夜影黄猫
我是一个喜欢猫的人,而且是一个从不喜欢猫变成了一个喜欢猫的人。尤其是外出旅行的时候,一旦遇见了猫,哪怕离我的距离再远,只要发现了猫的踪迹,我总会从眼前的美景中转移视线,不经意,也不故意。猫就像一张飘浮在路上的视力测验表一样,它忽而让我看得十分清楚,忽而让我辨别不清。猫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股青烟,可趴在路上的时候却像一个圆圆的葫芦。这大概由于我至今遇见的猫全是肥猫的缘故吧。
事到如今,你别看我能说猫,跟没事儿一样,似乎跟猫贴得挺近,其实,我小的时候最怕猫。怕是无形的,是那种不见猫则罢一见猫就害怕的感觉。小孩儿的恐惧并不天真,当然也不会事出无因,当时我好像是被深夜里的一只大黄猫给吓坏了。
少年的记忆或许也有不准确的时候,所以,这些年,我从来不在意究竟是什么叫我害怕猫的,久而久之,怕猫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则遥远的童话。
后来,我大了,再后来,我移居到了日本,而可喜的事情是我每回旅游总会遇见猫,无论是日本,还是欧美和东南亚,甚至就连最近去古巴,慕名寻找那位活了104四岁才仙逝的古雷革里奥老人—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的原型人物的时候也遇见了猫。我在他老人家的木屋周围徘徊,不经意间,竟然发现了一只纯黄色的肥猫。它身上的黄毛儿跟海边的沙滩一样,细腻光滑,纤尘不染,而且总是仰头挺胸,一副高傲的神态。上高中的时代,我读过《老人与海》,有段描写好像是把老人眼睛的颜色比喻成大海的颜色,可我当时没有见过大海,仅仅知道大海是深邃的、发蓝的,但有时也会反射出太阳的金黄,斑斓惊鸥,踏浪天空。现在想起来,大海之于我的实际印象比黄猫要晚好几年。尽管小的时候我怕猫,但那毕竟是猫出现在眼前以后的事情,对一个幼小的心灵来说,哪怕最初的印象是可怕的,但往后的日子却能使这种可怕转变为长远的可爱。
其实,让我改变对猫的印象的还有另外一段经历,而这段经历同样是由于在旅途上碰见一只大黄猫的缘故。那是1989年柏林墙拆除的那年,当时我是一个游客,正在欧洲旅行。每到一处,先是被西方那种空间的创意所吸引,无论是教堂,还是广场,就连喝啤酒的小巷子也似乎是精心炮制出来的,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往往给人造成一种金属感的错觉。当年的柏林比欧洲任何城市都辉煌,一方面是东西柏林的合拢标志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另一方面,这座英雄的城市终于履行了走向完整的历程。那时我加入德国人的游行队伍中,沿着柏林墙墙边的土路,跟着大家一起呼喊一起歌唱,好像我也变成了这里的居民一样,心情十分激动。走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在柏林墙墙头出现了一只猫,黄黄的,很大很有风度,悠悠漫步,一副对人间的事情不以为意的样子。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仰望着这只墙头上的黄猫。傍晚无风,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柏林墙的一侧,这时,街区的路灯亮起,把黄猫的影子打到了柏林墙的沿上。黄猫是一只沉着的猫,它像棉花枕头一样一下子铺到了墙上,下巴顶住两只前爪,目光保持不变。
我看着它,它好像也看着我,不知为何,自从那以后,我总会在旅途中遇见猫,而且它们都是黄颜色的。
樱花树下的猫事
松田先生是兽医,在东京开了一家十分漂亮的诊所。诊所远看像积木搭起来的房子,多少带些童话的色彩。红黄色的板墙之间有一条粉色的通道,没有阳光的时候也发亮,有时甚至会晃你的眼睛。沿着这条通道上台阶,脚下的木板会咯吱作响。
今年樱花刚开,我到东京拜访松田先生。当时正在下雨,走在水泥路上,只有细雨溅地时才能听到空气中的雨水声。说来也怪,登上松田诊所的台阶时,脚下的声音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雨水的浸透好像改不了木板台阶原有的那道发脆的声音,或许是雨打花瓣,被风吹落满地,加厚了木板台阶?反正到了这个季节,松田诊所的木板台阶变得就跟雨水不打照面一样。
每次我一觉得纳闷,松田先生就会说:“这是我家的猫弄的。只要它在这些地方待上几个小时,雨再大也不会淋透它的地盘,该发脆声的木头也不响了,好像它的热气把木板烘干了一样。你看它有多神!”
猫叫主人惊叹应该是一件好事,尤其从猫的角度想,主人对你惊叹,由之变为愉悦,到最后说不定还会崇拜你一把,这是再好不过的赞赏了。
至于松田先生,他的确爱猫如命。他偶尔也会对我这么说,因为他知道我对猫好奇,对出神的猫特别偏爱。但有的时候,他并非那么热情,甚至变得沉默寡言。这或许是由于松田先生担心我未必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意思,因为在很久以前,他从我这里听说中国有的地区喜欢吃猫肉。
说起吃猫肉,我以为跟日本人喜欢吃鲸鱼一样,无怪乎是饮食文化的差异。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更深奥的道理可以解释。松田先生从来不在这些问题上跟人辩论,他的眼光只是专注地看猫。
作为一名专业的兽医,看猫是他的职业,当然,喜欢看猫更算他的兴趣。他说,他之所以成为兽医,是因为有天夜里看见的一个光景。
当时他还是一个少年,离家门不远处有一家兽医门诊。那天晚上,他放学回家,忽然看见一只筋疲力尽的黑猫拼命地往兽医门诊移动,在它的后面还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但看不清是什么。黑猫大声惨叫,继续拖着身子往前爬。不多时,兽医门诊里面出来个女医师,准确地讲,她更像一名普通的护士。她一边嘟囔“黑猫啊,你怎么啦”,一边努力往黑猫的身后张望。
原来,这只黑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后那个黑糊糊的家伙。
那也是一只猫,而且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猫。黑猫一直惨叫着爬到兽医门诊的台阶旁。这时,女护士一把抱起黑猫,激动地放在自己的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那只被黑猫拖来的受伤的猫不知被谁用剪刀把两条后腿剪断了。
松田先生至今说起这件事,还很激动。说多了,他的眼眶也隐约地泛红。每次当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的嘴里总是在说这样一句话,“那可是落樱飞舞的一天啊!”
黑猫救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