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情实录003
结果,不足二十年的工夫,一个无人问津的破庙居然起死回生,如今香火不断,光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看到的情景来说,许多老人相互搀扶,步履蹒跚,但眼神中那种逃避了大都市以后的安稳感却十分真实。
很多人都说,城市是老人的死角!想想没有子女的老人,等到他们告别现世的那个时候,心里是否会因为无亲人照料后事而恐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妙光寺的僧侣恰恰就出现于这样一个场面:他可以让老人的恐慌变成安稳,让内心无法倾诉的情感灌入对现世的寄托。
日本老人很天真,在妙光寺,他们自己为自己举办葬礼,而且还很隆重。有位看上去十分绅士的老人,一边慢慢地抬起头,一边念他手上准备好的稿子。他说:“今天为了我的葬礼而聚集了这么多人,应该感谢谁呢?我觉得应该感谢我,因为我并没有死,但正因为大家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我可以随时死去,可以变成风,变成水,变成灰,变成大家的记忆。”说完后,他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表情平静。
其实,他说的大家也包括我这样的局外人,偶尔路过他的面前,偶尔看到他绅士的样子。不难看出,这类仪式全是僧侣精心设计的,他为世间与彼岸打开了一条通灵的路途,既入世也出世!
僧侣只有贴近生活,佛法才能深入人心。这也许是句老话,毕竟,日本僧侣的生意经正好说明了他所知道的世间愁苦,并能准确把握,将现代人的顾虑消融掉。
等到明年开春吧,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妙光寺的僧侣!
日本人的宗教感觉
我经历阪神大地震是在1995年,也是日本突然发生奥姆真理教用沙林毒液杀人事件的一年。从很多意义上说,邪教杀人对整个日本社会的震**远远超过了地震本身,因为这一震**直接拷问了日本人的心灵。
面对邪教制造的战后最大血案,几乎所有的日本宗教都变得哑口无言。许多进步人士开始质问,“日本的佛教、基督教,还有伊斯兰教,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其实,千年以来,日本从中国学习了大量的知识和技术,同时也学来了自然观和人生观。可到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大撒把,不跟中国学了,改成了一味追随西方,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生活文化,号称“脱亚入欧”!
这么一来,日本人原先从中国学到手的东西就开始发生了奇妙的演变,演变后的中国文化就像原先日本固有的东西一样。在西方人面前,日本人喜欢拿中国的经典当自家的宝贝说事儿,而且一说大了,也就不顾原型出处了,外来文化也被窃为己有!
比如,佛教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虽然从教派上有大乘、小乘,还有显教和密教,但一到了日本人这里,他们所接受的不再是这些琐碎的教派和说教,他们只关心“无常观”和“净土观”,最多再搭上“空”
与“无”的概念,于是就十分坚实地构造出了佛教四大命题:无常、净土、空与无。
相比之下,中国的儒学被日本人利用得十分感性。他们认为这个学说只有“修养”才是真谛,有了修养,才有“仁义礼智信”,其余都是戏说!
日本人讲实惠,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十分投入,所以一座深山里刮起来的风可以信奉,夏天水田里叫个不停的青蛙也可以信奉,但凡让人能放心者,皆为吾神!我认识一位日本老人,他别的什么都不信,专信下水道的井盖。
记得一九八八年刚到日本一年多的时候,我有幸在京都听了法国文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教授的讲演。对他当时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说:“对我们西方人来说,神话与历史的中间隔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深渊。但日本不一样,在日本人的心里,神话与历史总会变成身边某个具体的物体,而且还能活灵活现地蹦出来,活起来,真叫我不可思议!”
有精灵的花市与花寺
花市是鲜花的市场,花寺是鲜花的寺院,两者的存在或许无法相提并论,但就我看来,在很多场合,它们属于同样一件事情。这样的感受绝非我一到日本就马上获得的,现在回想起来,至少在我习惯于东瀛的生活,而且能够从日常的经验中审视这一风土的时候,某些看上去完全两样的情景,居然汇合到了一起。
花市是北京的一条旧街,从前就挤满了卖花的人,车水马龙,所以得了这个名字。花市离我原来的中学很近。过去我们这帮孩子的父母大都被下放劳改,我们在家里没人管,在学校整天闹纠纷,为了一点屁事就打架,谁也不服谁。后来谁一说“花市”,那就意味着到那条旧街聚众、打群架。北京东头的“花市”跟西头钓鱼台附近的八一湖差不多,都号称是当时北京顽主叫板的地方。我只是听伙伴们这么说,其实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血肉之战。唯有一次,我跟在一大拨人的后面,狐假虎威的,还没等我看见对方的影子,先头人马就欢呼起来了—原来对方看见这边人多势众,纷纷逃窜,压根就没跟我们过招。不过,那是我少年时代最过瘾的一天。
花寺是日本熊本县菊鹿町的一个寺院的俗名,真名叫“相良寺”。
寺院的内外长满了常春油麻藤,结出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像一串倒挂的梵钟,而且排列有序,相映生辉。据说,花寺的最初建造者是平安时代的最澄和尚,他在唐代的天台山修行,但因语言不通,很快就回国了。历史上不称他是“留学生”,而叫“还学生”。传说,最澄本应读更多的经书,撰文记录,但无奈语言不通。不过,他却留下了对唐代花卉的描写,这些描写只需人的观察就行了,并没有语言障碍。
后来,有人从中国的扬子江附近带来了常春油麻藤的花籽,种在了寺院的周围。每年五月,绕满寺院的油麻藤开出鲜花,妖艳无比,当地人都叫它“妖花”。
前不久,我在去往九州的旅途中绕道来到这里。当时天上有乌云,花瓣低垂,似乎不愿看见没有太阳的天空。但油麻藤的曲折与缠绕却充满了张力,开遍寺院的花朵像一个巨大的花盘,当云端露出阳光的时候,花瓣蠕动,向上伸展、扩大、游弋……折数枝花,落英缤纷。
在温暖的阳光下,我自然感到心情舒畅。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正是日本游客为相良寺的花开而倾倒的时刻,我的思绪却飞回了少年时代那条叫做“花市”的旧街。对!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时代,我从来就没有在花市上见过一朵花,眼前呈现的只是一群少年的游**,而且这个游**从未留下过痛苦的烙印。时隔二十多年,我从北京移居到了日本。在这一空间的转换中,语言或许是脆弱的,因为它无法把我的所思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同时,两个表示地名的汉字却又是相当准确的,花市与花寺,同样一个“花”字,竟然如此牢固地抓住了我的思绪,它诱导我跨越了时空,指引我穿过了欢跃与悲情,似乎把异域与家乡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哪怕这只是一个瞬间的闪念,但这个闪念却让我从内心感动……因为,在花开的异域,我仿佛看见了没有花开的旧街,而少年的我也一定不会想到今天的我能从花语中得到这份珍贵的回忆。
我猜想,花市与花寺一定是有精灵的。
京都无比幸福的两只鸟儿
夏天到了,日本古都的节日也来了。往年写过的京都“祗园节”
今年又要开始了,一个节日每年都要重复,绵延不绝,千年岁月。
每年都去京都看,但去看之前也会犹豫,反正节日是同样的,服饰、人员、乐声,乃至灯笼亮起来的街景都大致相同。回过头想想,也许唯有我的年龄不同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从节日的气氛中逝去。
下周的祗园节去看什么呢?
正当我继续犹豫,还没想好去看什么的时候,一位京都的长者打来电话跟我说了件事。他一开口就说:“毛君,今年也来看么?要是来的话,我劝你好好看两只鸟儿。”
听他这么说,我先是摸不着头脑,然后听长者继续说下去,这才恍然大悟。事情的原委如下:京都有个神社,旁边是一家豆腐店,店的后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树。不知为何,树上出现了一个鸟窝,而且,鸟窝是用神社里的纸签儿搭的。日本人到神社喜欢抽纸签儿,抽完以后,见到“大吉”一般都带回家,见到不吉的就地系到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