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救你,我跟着你也不是去要赏钱的。”
“说吧,你想要什么?”
“……吃顿饭,吃顿饭就行了,我没吃过鳝鱼。”
“好吧,我母亲会给你烧鳝鱼吃的。”
我回到了家,身后跟着个跛脚的乞丐。
三个人向我冲过来,小脚的母亲最快,是这次跑步比赛的冠军。
母亲把我搂进怀里,滂沱地哭。很奇怪,我没有眼泪,要在旁日,我受了什么委屈,扑进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感受着我熟悉无比的柔软和体温,我是一定会哭出来的。越过母亲的肩,我看到了你,伯格雷,你站在那里,依然沉静平和地站在那里。
现在。我讨厌你这副样子,似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你欢喜或者悲伤的样子。父亲在我身后,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好像说着什么,可我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耳边都是母亲的号啕。
然后父亲拥抱了我,他问我去哪儿了,我只说我很累,能给我烧一大缸水吗?我想洗个热水澡。母亲忙吩咐佣人去烧水。接着是你,伯格雷,你吻了我的额头,然后你拥抱了我,不是有所顾忌的拥抱,而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拥抱,紧紧的、死死的,像是要把我挤压进你的身体。
可我现在不喜欢你这么抱我了。我想挣脱,但我力气不够。可我的胳膊软软地耷拉着,你没感觉到吗?伯格雷,你抱着我,不像是抱着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吗?
你在我耳边絮叨着,你用的是英文,你说,英,你终于回家了,感谢上帝。
我想吐了,一股股恶心抓挠着我的喉咙,然后我挣脱了你,真地吐了起来。那是像潮水一样的呕吐,一波一波,我的胃像口袋那样翻转过来,把掺有我所有痛苦的胃液倾倒在地上。
你,伯格雷,你传播教义,你教人向善,你开启民智,你救死扶伤,你扶危济困,你是远近闻名的好人、良医、善翁,渊博的布道者,令人信服的倾听者,人间苦难的化解者,你几乎就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可你之于我,却是一只把我推向深渊的手,一个买走我灵魂的靡菲斯特,说你是个魔鬼都不过分,虽然你长着一张老天使的脸。
永远不怪你,伯格雷,我自找的。
父亲拍着我的背,母亲端来了漱口水,等我的呕吐止歇。我坐在沙发上,才想起那个送我回家的人。他是个可怜的家伙,他的衣服破破烂烂,比我们这最穷的乞丐穿得还要破。他还跛着一条腿,走了那么远的路。可我看得出他是快活的,比我快活一万倍,一条跃出稻田的黄鳝都让他好奇都能让他兴奋不已。你们会在心里认为,这是个叫花子,一个无知的人,可我现在宁可拿自己读过的所有书换他的无知。他傻乎乎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是父亲你知道吗?母亲你知道吗?伯格雷你知道吗?你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吗?伊甸园?应许之地?流淌着奶和蜜的迦南?
其实这世上没有人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你们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我指着傻乎乎站在门槛外的乞丐,我说我迷路了,就是他送我回来的。父亲快步走过去,用他那时代、他拿身份特有的迂腐手势把人请进来,落座。乞丐刚坐下,就跳了起来,他一定是被伯格雷吓到了,他没见过外国人,中国人第一次见外国人,差不多都是要认为对方是妖怪的。别怕,我说,他是英国人,跟你我一样也是人,只是长得不一样罢了。
我跟母亲说,他很久没吃过饭了,给他做点儿的吧,多做点儿,我想他肯定能吃许多。对了,我差点儿忘记了,加一道香芹豉椒烧鳝段,最好再弄一大碗酸辣鳝丝汤,他一定饿坏了。
问我吗?母亲,我不吃,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脱掉这身脏衣服,把自己扔在水缸里,像泡一头蒜,一块姜那样泡着,直到我的骨头与肉分离,直到稀烂。
“你回来了,英。还带了个乞丐模样的人。我平静地看着你,其实我的内心并不平静,就像那盆叫秋海棠的花。看着你父亲母亲把你搂在怀里,我的泪从眼球逆流入心里。然后,我也把你搂在怀中。可是,与之前不同,你的胳膊垂在你的身体两侧,你让我的拥抱失去了意义,你不再像从前那样搂着我的脖子,我抱着你的时候,好像你的身体夺走了我的体温,那一刻我感到如坠冰窟,周身发冷。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仁慈的上帝啊,我再一次虔诚地祈祷,请不要在这个女孩身上施加任何不幸……”
可能是睡了三天三夜,或者五天午夜,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要烂在**了,和木头融为一体。不久,我的身上将长出伞状的菌类和苔藓,也许一株相思草要从我喉咙深处长出来,拱开我的舌头牙齿和干陶土似的嘴唇,我的生命将在它身上生机勃勃。
我知道你来了,伯格雷,你为我测体温,喂我吃一些不知名的药片。你还在我的床前祷告,你走吧,伯格雷,我不需要你,我只要睡觉,如果能在睡眠中死掉,那简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怎么了爸爸,跟母亲吵架了吗?”
“不不是,没什么事,英子,你好好休息。”
父亲见我睁开眼,就把愤怒藏在皮肤下,他的脸僵硬如板,面皮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其他我不知道的情绪和心事。
“告诉我吧爸爸,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我长大了,能给你分忧。”
“真的没事,你躺着吧,觉得饿了就摇摇床头的铃,奶妈和你母亲会听到的。”
“说吧,爸爸,跟我说说你有什么烦心事,否则我会睡不着的。”
我摇着父亲的手臂,好沉啊,就像是摇一棵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一摇父亲的手臂,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是啊,当初我怎么没想到摇父亲的胳膊呢,也许我一摇,他就会跟伯格雷谈的,让伯格雷抛弃上帝选择我。可现在,现在我不要你了,真的,伯格雷,我的身体脏了,就是把我泡在硫酸池里,也无法让我像以前那样干净。
我不会再让你碰我,伯格雷。
“那好……好吧,”父亲的喉结向上提了一下,又落下来,好像一个鸡蛋要从他嗓子眼跳出来,又被他压了下去。
我还能坐在你膝头的时候,就喜欢摸你的喉结,伯格雷,那个东西太好玩了,居然会随着说话、随着吞咽上下移动,是你告诉我的,那是你喉咙里的鸡蛋,是你把鸡蛋存在喉咙里的,你说等你饿了的时候,就把他吃掉。你骗了我好多年,伯格雷,你从没吃掉它。
爸爸不让我摸他的喉结,中国男人太矜持了,他们可不大愿意让女儿坐在膝头,尤其是外人在的时候。
我不会再摸你喉咙里的鸡蛋,伯格雷,我早就知道了,那不是鸡蛋。
“好吧,告诉你,”父亲说,“这件事跟你有关,你……也的确应该知道。”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了什么,太快了,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流星一样。可我捉到它了,它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快,虽然它在父亲眼里,可那是我的命运啊,我当然能捉到它。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那天的事。我还知道,我的另一个与之前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要开始了,虽然我还不清楚新人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