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话音未落,身前的男子却已闪身动作起来。
贾大人见状也惊醒几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头传过来,想来是阳生要回来了。
此刻不宜多言,贾大人抬手一挥,那人便领命离去,像来时那般,从夜色中来,又隐入夜色中去。
“阿爹——”
身后,阳生的声音恰巧响起。
回忆在此刻收尾,堂屋内没有沉默的黑衣男子,也没有闹腾的阳生,仅有一身墨色枯坐于榻上的贾大人。
夜色已深,院外的月色却越来越亮,银光点点铺陈下满地芳华,空灵似水、影影绰绰。
月色斜照,几缕冷色爬入屋内,同即将燃尽的烛光混在一处,撞出冷暖交叠的光影,晕出一小片界限不明的昏黄。
贾大人就坐在这片昏黄底下,这一夜,怕是又要枯坐到天明了……
第80章
翌日,穆宅。
山川移转,日月不衰,时光轮回间,将月色替换成晨光,把繁星吹散作流云。
当第一缕微芒从天边徐徐升起,洒落在穆宅的时候,院中万物也随之苏醒,各色花卉尽态极妍,百般鸟雀争相啼叫,来来往往的仆从小厮更是流水似的进出忙碌着。
宋凛生衣衫规整,仍是前日里所穿的那件素色圆领袍并里头一件雀头色的内衬,一段光滑洁白的脖颈从那衣领口钻出来,更显其修长莹润。
只是再往上,却是一脸的倦色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屈膝跪坐在榻上,静沐在一室薄金之中,
宋凛生周身浸润在缕缕金芒之间,却并无半点生气,全然不似他往日里温和平顺的气度,此刻的宋凛生,看起来是那般的冷峻、清雅。
他身侧的洗砚伏案而眠,一手枕着下颌,另一手还持着半块墨石。虽则是阖着眼,可眼下亦是一片青黑。
另一侧的穆经历一手支着脸侧,倚在案上,亦作闭目养神状。
宋凛生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或者换种说法,是唯一一个整宿都不曾阖眼的人。
他坐得端正,未有一丝偏斜,叫人难以寻到他整夜未眠的痕迹来。
身前那方桌案,此刻叫零落的宣纸铺满,横七竖八地不见一丝缝隙,只有洗砚落手的地方染上不小的一块墨渍。
宋凛生轻垂眼睫,凝视着那纸上各不相同的人像来,为首的那一幅是个面相极恶劣的男子——
那墨色尚新,半干未干的,其上还有些湿润的痕迹。
宋凛生右手执笔,那豪尖吸满了墨汁,他落笔于那宣纸上,端的是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登时,一道狰狞的旧疤横穿过那男子面中,叫人光是看一眼,便觉得十分可怖。
宋凛生提笔,视线从那画像上的每一寸细细描过,同脑海中的印象作比对。直至再无一丝的错漏之处,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松快下来。
只是,不知是宋凛生崩得太紧,还是熬得太久,还未待他舒一口气,一个不留神,他指尖握着的笔便滑落在地。
只余下一声脆裂的轻响。
一声响,两人忙。
洗砚和穆同均叫这断笔之声惊醒,穆同轻揉着耳侧的穴道,尚未出声,倒是洗砚圆睁着双眼,先唤了一声:“公子?”
宋凛生对洗砚的轻唤仿若未闻,只一心盯着下首分散两处的狼毫,真是一首一尾、难再齐聚。
断了,笔断……必断……么?
那墨汁四处溅开,晕在地面上好似水中绽开的墨莲一般,分明是极深的玄色,宋凛生却无端瞧出一阵华彩来。
他眼前好似叫什么东西掩住,像是方才落了一场烟雨,叫这池水也雾蒙蒙的,笼在层叠的水汽之中,盖过那墨莲,任他如何也无法瞧得真切。
宋凛生心头一闷,一时沉溺于某种心绪难以自拔,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并非伤春悲秋的好时候,却仍旧止不住自己这莫名的心慌。
周遭的一切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远*去,宋凛生仿佛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旷野之中,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远处是难以窥见的变数,望不着边际的尽头潜藏着无尽的危机。
宋凛生的呼吸越发急促,连带着胸口一阵起伏,难以止息。
“公子,公子?”
洗砚急切地唤道,宋凛生的异常也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公子分明睁着双眼,该是醒着的才对,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却好似梦魇一般,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