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江的第五个清晨,我是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醒来的。
没有心悸,没有惊醒时惯常的茫然与沉重。窗外的鸟鸣依旧清脆,雪山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中清晰而安稳。我侧过头,看向矮柜上那幅东巴纸画,画中的奔鹿仿佛随时会跃出纸面,带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
昨夜星空下的对话,林夕那单膝跪地的姿态,滚烫的眼泪,和那个充满力量的拥抱……所有这些,像一场剧烈的情绪风暴,席卷过后,留下了一片被彻底涤荡过的、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明的天地。
心中的壁垒并未完全消失,它依然在那里,坚硬而冰冷,抵御着外部世界的恶意。但壁垒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簇名为“尝试信任”的火苗,在林夕不顾一切的添柴下,终于不再是奄奄一息,而是稳定地、持续地燃烧着,散发出切实的暖意。
林夕敲门进来时,我已经坐起身。她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眼神清亮,带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爽感。
“睡得好吗?”她问,依旧是这个问题,但今天的语气里,多了些小心翼翼的探寻。
“嗯。”我点头,回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这不是敷衍,昨夜确实是无梦的沉睡。
她明显松了口气,笑容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她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边,伸手理了理我睡乱的长发,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我的脸颊。
“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端详着我,眼神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苏晴,你知不知道,你其实长得特别可爱?皮肤白,眼睛这么大,以前肯定很多人夸你像洋娃娃吧?”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点调侃,却像一把钥匙,毫无预兆地撬开了我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可爱……
这个词语,对我来说已经太过陌生。在漫长的自我认知里,它早已被“怪异”、“阴沉”、“病态”所取代。可当林夕用它来形容我时,某个被遗忘的、模糊的自我形象,竟颤抖着,试图从时光的淤泥中挣脱出来。
……
[记忆碎片:小学五年级,文艺汇演后台]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化妆品、灰尘和孩子们兴奋尖叫混合的复杂气味。穿着各种夸张演出服的小演员们跑来跑去,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小麻雀。
“苏晴!快点,到我们班候场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的文艺委员急匆匆地跑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用亮纸片做的天使光环,脸上被老师扑了厚厚的粉,脸颊上还画了两团红彤彤的圆。
“苏晴,你好像真的小天使哦!眼睛眨巴眨巴的,真可爱!”旁边一个扮演小树苗的女生羡慕地说。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像揣了一只欢快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上台前,我对着后台那块模糊的镜子偷偷照了又照,扯着裙摆,希望自己真的能像天使一样好看。
那天的表演具体跳了什么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和表演结束时,那雷鸣般的掌声。我站在舞台中央,咧着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喝彩。
……
那个在舞台上毫无阴霾地笑着的女孩,那个会因为被夸“可爱”而偷偷欢喜的女孩,真的是我吗?
那个形象,与后来中学时代那个总是低着头、缩在角落、试图用长发和宽大校服隐藏自己的影子,判若两人。
校园霸凌像一场酸雨,不仅腐蚀了我当时的天空,更在我对自己的认知上,留下了难以祛除的锈斑。我渐渐相信,我是不讨喜的,是奇怪的,是不配得到善意和赞美的。我的“可爱”早已在无尽的嘲讽和孤立中,凋零腐烂了。
“怎么了?”林夕察觉到我长久的沉默和眼神的飘忽,轻声问。
我回过神,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脏像是被那只记忆中的小鸟轻轻啄了一下,带着细微的、久违的悸动。
“没什么……”我下意识地想回避,想缩回那个安全的、自我否定的壳里。那是多年来最熟练的自我保护。
但林夕没有允许我退缩。她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更清晰地面对她。
“苏晴,”她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我面前,你不用总是那么……小心翼翼。不用总是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不用害怕露出你本来的样子。”
她顿了顿,眼神里流淌着一种深切的怜惜和鼓励。
“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完整的你,包括你的安静,你的敏感,你的才华,也包括你可能会有的小任性,小脾气,或者……像很久以前那样,活泼爱笑的样子。”
“活泼爱笑的样子”……她怎么会知道?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林夕微微一笑,带着点狡黠:“我猜的。但我猜对了,是不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前,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总是把情绪藏起来的性格。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它们天生就应该盛满笑意。”
她的猜测,精准得可怕。
心底那扇被撬开的门,仿佛被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推开得更大了些。封存的阳光和尘埃一起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