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密室内潮气氤氲,混合着药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婴孩的奶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顾清淮觉得伤口愈合处总是泛着细密的痒意,又兼胸腹饱胀不适,夜间辗转难安,白日里便愈发恹恹,神色倦怠。
那冷面将领送来的饭食,他动得越来越少,汤药倒是按时喝了,只是眉头越蹙越紧。婴孩被抱来时,他依旧急切接过,动作却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虚软。喂养的过程不再仅仅是羞耻与缓解,更添了一重难以言喻的疲惫。
这日午后,孩子哭闹得格外厉害,小小身子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吮吸也变得急躁,扯得他阵阵抽痛。顾清淮额角沁出冷汗,试图调整姿势,却因锁链与虚弱而动作笨拙,非但未能安抚,反让孩子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焦躁与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如往常般守在门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的将领,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虑:“去叫她来。”
将领身形未动,只平平板板回道:“主上有事。”
“去叫陆参商来!”顾清淮重复道,语气强硬了几分,却因气息不继而显得外强中干,“告诉她,若不想这孽种饿死,就立刻过来。”
他刻意用了极难听的字眼,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份近乎本能的,在无措时第一个想到她的依赖。
将领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似能穿透他强撑的凶悍,看到内里的狼狈。最终,他还是转身出去了。
室内只剩下孩子愈发响亮的啼哭。顾清淮抱着那小小颤动的身体,徒劳地轻拍着后背,心乱如麻。他恨极了自己这副离了她便似乎什么都做不好的模样,更恨她将他置于此地,却又抽身离去,留他独自面对这一切不堪。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进来的却仍是那名将领,手中多了一小瓶羊乳。“乳母挤下的,”他将小瓶递过,“试试这个。”
顾清淮盯着那瓶羊乳,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又慢慢涨起一层屈辱的红。她不肯来。她甚至不屑于亲自来看看,只打发下人送来替代之物。
一种被轻蔑忽视的刺痛远比身体的不适更尖锐。他猛地挥手,将那递到眼前的羊乳打翻在地,瓷瓶碎裂,乳白色的液体溅开,污了地面。
“滚!”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将领看着泼洒一地的羊乳,再看他激动苍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终是什么也没说,沉默地退了出去,并未收拾残局。
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与父亲的暴怒惊吓,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顾清淮颓然靠回引枕,听着那尖锐的哭声,看着地上狼藉的乳渍,只觉一股难言的绝望缓缓漫上四肢百骸。他闭上眼,将孩子更紧地搂在怀中,那小小的,温热的颤抖透过衣料传来,却驱不散心底那片越积越厚的寒冰。
门外守卫换值的脚步声规律响起,如同刻板的更漏,丈量着他被囚禁的时光。那冷面将领并未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沉默的身影。陆参商也如同蒸发了一般,再未踏足此地。
这种被刻意忽视的感觉,比明晃晃的折辱还要令人焦躁。她去了何处。是觉得他已无利用价值,还是,厌烦了他反复无常的纠缠。
念头一起,胸口那胀痛竟似掺入一丝酸涩,堵得他更加难受。他下意识地抚上那不适之处,指尖触及一片惊人的滚烫与硬结,痛得他猛地缩回手,脸色又白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外终于传来些许不同于以往的动静。是那看守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主上。”
顾清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拢好微散的衣襟,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脚步声渐近,门被推开。陆参商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神色平淡,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会儿,而非整整几日未见。她手中并未端药,只拿着一卷薄薄的文书。
她的目光扫过榻上,掠过顾清淮那明显隐忍着什么,却强作镇定的脸,最终落在他无意识护在胸前的手臂上。
“不适。”她开口,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语气听不出关切,更像是在确认某种事实。
顾清淮下颌微紧,别开视线,声音硬邦邦的:“不劳费心。”
陆参商并未理会他的抗拒,走近几步,将文书随手放在小几上。她站在榻边,离得不远不近,恰好能让他闻到她身上那极淡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郁结不畅,易成痈疽。”她淡淡道,目光落在他微微紧绷的肩线上,“若不想重蹈覆辙,不必强忍。”
顾清淮猛地抬眼瞪她,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看他这般窘迫,她是不是很得意。
“与你何干。”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明显的敌意,身体却因她那句话而回忆起上次痈疽发作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下意识地更紧地并拢了手臂。
陆参商静默地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看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重重砸在顾清淮心上。
她伸出手,却不是探向他,而是拿起了那卷文书。
“京中来讯,”她语气转折得极其自然,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搜查的风声已过,此地不宜久留。三日后,转移。”
说完,她不再看他,拿着文书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门轻轻合上。
顾清淮僵在原地,胸口那阵胀痛因情绪起伏而愈发尖锐地抽动起来。她来去如风,只为告知他一个冷冰冰的决定。而他那些难以启齿的痛楚与挣扎,于她而言,似乎只是无需挂心的小插曲。
锁链冷冷地缠绕在腕间,他缓缓蜷缩起来,将滚烫的额头抵在膝盖上。三日,转移。前路是吉是凶,是另一个囚笼,还是,最终的结局。
而那具不争气的身子,依旧在无声地,固执地,渴望着某种遥不可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