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顾清淮再穿上那些悄然变得舒适贴身的里衣时,心境已大不相同。衣料依旧柔软,剪裁依旧巧妙,减轻了他许多难以言说的苦楚。可每一次触碰,都仿佛能感受到屏风后那盏孤灯下,飞针走线的细微声响,和那个女子沉静却执拗的侧影。
他不再觉得那是纯粹的体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质询,一根柔软的刺,扎在他心头最别扭的地方。
他试图维持以往的冷硬,对她依旧疏淡,甚至刻意挑剔了几回药膳的咸淡。陆参商却只是垂首应下,下次端来的药膳便果真调整了口味,不多一言,不问缘由,仿佛一切只是循例公事。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令顾清淮愈发气闷。他强撑着日益沉重的身子,白日里维持着储君的威仪与冷静,处理着繁冗政务,到了夜间,却常是筋疲力尽,那孕晚期的种种不适便变本加厉地袭来。
腹中胎儿愈发活跃,时常在他审阅文书或与臣属议事的间隙猛地一阵拳打脚踢,力道之大,常让他瞬间白了脸色,不得不借饮茶或变换坐姿来掩饰那短暂的窒息与疼痛。腰背酸胀得如同要断裂开来,双腿浮肿,连靴履都觉紧涩难耐。
这夜,他批阅积压的奏折直至深夜。烛火跳跃,映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腹中孩儿似是抗议他的劳碌,折腾得格外厉害,顶得他胃脘不适,呼吸都带着艰难的喘促,而那心口的刺痛也再次汹涌而来。
他终是难以忍受,放下朱笔,有些狼狈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无意识地按揉着后腰,另一手则迟疑地,极其隐晦地轻按在衣襟前,试图借由手臂的压力缓解那磨人的痛楚。
殿内寂静,只闻烛芯噼啪作响。
陆参商悄步进来添茶时,看到的便是他这般情状。她目光极快地扫过他紧蹙的眉头,泛白的唇色,以及那只看似随意搭在身前,却因压抑痛楚而微微发颤的手。
她并未出声,只是默默将温热的参茶换了他手边早已凉透的旧盏。氤氲的热气带着淡淡的参香弥漫开来。
顾清淮并未睁眼,只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陆参商却没有立刻退下。她静立片刻,忽然转身,从一旁的多宝格深处,取出一只小巧的紫铜鎏金手炉。那手炉做得极为精巧,不过巴掌大小。她拨开些许炭火,投入几块气味清冽宁神的香饼,旋即盖上缕空盖帽,一股极淡的暖香便丝丝缕缕散出。
她将那温热的手炉用一方柔软的杭绸帕子包裹了,轻轻递到顾清淮虚掩在胸前的那只手旁。
“殿下,夜深寒重,以此暖手吧。”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顾清淮睁开眼,目光落在那递到眼前,散发着温和热力的手炉上,又抬眸看向陆参商。她垂着眼帘,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尽一个侍女的本分。
可他心中却是一动。暖手?这手炉的大小,包裹的软帕,递来的位置,分明是……
他眼神微动,没有立刻去接。一丝被看破的难堪与恼怒掠过心头,但更多的,却是那胀痛处对那抹温热渴望的本能。
僵持只是刹那。他终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那方帕子包裹的手炉。温热的铜壁隔着一层柔软丝绸,恰到好处地熨帖在那肿胀疼痛的硬核之上。那股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锐痛,竟真的在这温和持久的暖意下,缓缓地,一点点地化开了些许。
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
陆参商见他接了,便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至殿角阴影处,如同融入背景的摆设。
顾清淮靠在椅中,掌心下是那小小的,持续散发着暖意的源头,驱散着身体的不适与夜的寒凉。殿内烛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以及殿角那道沉默却无处不在的身影。
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又被这无声的,小心翼翼的暖流,悄然侵蚀了一角。
他本想借着这丝暖意,把积压的奏折一鼓作气地处理完毕,奈何孕晚期腰背酸胀得厉害,不得不歇下。然而躺下不久,腹中孩儿却异常活跃,拳打脚踢,闹得他辗转难眠,胸口那处也随着呼吸隐隐胀痛。
他烦躁地坐起身,望着窗外冷冷月色,心下一片怆然。储君之尊,却困于这方寸之躯,连一夜安眠都成了奢望。
鬼使神差地,他披衣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向侧间。
陆参商并未睡下。窗边小几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她正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低头缝补着他一件昨日不慎勾破了袖口的常服。针线篮里,还放着几件显然是新制的,用料柔软的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