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现在除了感受病痛,什么都没感受到,连病危的时候,都生怕多花一笔钱。他却从没对周岐和杨筱吝啬过爱和物质。周大舌心率彻底平直的那一刻,杨筱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明明自己眼前的世界照旧完整,连走廊里的地砖也打扫得无比锃亮,还反射着阳光。
护士告诉她,周岐下手术了,在四楼。
她站了起来,擦了擦脸上冰凉的眼泪,眼前因为突然站立而昏黑一片,只得扶着墙走到了电梯口。理智告诉她,周岐的工作让他亦是身不由己,但她却心里憋着一股为何这样的场景要我一人承担的委屈,这种情绪和失去周叔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
一出电梯,杨筱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走廊尽头的周岐,和他对面仍旧光鲜亮丽的苗月。苗月的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在开口说些什么,又时不时露出些狐狸般狡黠的笑。
那个笑容刺得杨筱心好痛,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对于她来说这样灰暗的时刻,她的世界再次轰然崩塌的时刻,周岐却还在和漂亮女人调笑。
她走了过去,带着满脸还没完全干涸的泪痕,和一身因为着急而闷出的黏腻又潮湿的汗意,站在了周岐面前,“周叔没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怒气冲冲地问出这一句话,结果出口只剩下疲倦和深深的无力。
其实周岐也是一脸倦意。他刚下手术,护士就告诉他周大舌感染休克快不行了,杨筱在病房外等他。他心里咯噔一声,扯了手术服就往外走。结果还没到电梯口,被苗月拦下了。
苗月堵着他,开口就是告知他周大舌的死讯。她说她不想因此而中断交易,她在北京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只要周岐答应她,把他现有的证据交出来再终止查下去,她保杨筱在北京工作顺顺利利,不被人骚扰。
那一刻,周岐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他与虎谋皮的下场,是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和退让。苗月的消息如此灵通和迅速,父亲急转直下的病情,都让他隐约感觉父亲的去世,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但这一切居然都是他间接导致的。
看他眼里逐渐黯淡无光,苗月不得笑出了声,真是好玩。
第33章蟾蜍
苗月和周岐不知道的是,她那得意的笑容落在杨筱眼里,落在一个已经崩溃的人眼里变味成了鸳鸯间的打趣。周岐说,那是医院领导的女儿。保研失败后,她才后知后觉这里面太多的腌臜事,心中弦断了的那一瞬,愤怒和崩溃让她自然而然把周岐也归到了这个行列中来。
于是她带着哭腔开口,“周岐,你前途就那么重要吗?就算周叔不在了,也要和人陪笑是吗?”往往越熟悉的人往心里扎刀子越准越深,周岐看着她眼泪簌簌滚下来,自己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苗月见状识趣地走了。她要逗的只是周岐,而非眼前小孩一样的杨筱。
周叔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在鹿镇,枝繁叶茂的黄葛兰树下搭起了灵棚,来的也都是周大舌平日里要好的几个棋友和亲戚。灵棚里铺天盖地的黑白色让杨筱恍惚间以为世上除了白只剩下黑了。两边花圈上挂着的挽联写得很悲壮,周大舌的笑眯眯的画像挂在一团白菊中央。
出殡的时候,撒向天空的圆纸钱在风里打滚。她和周岐跟在后面,听着风水先生念着喊着,站棺鸡捆在一边的木头上。杨筱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杨瘸子出殡的那一天。
只是那天天气更差,黑压压的乌云积在头顶,快要把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火盆里燃烧过的纸钱碎屑飘得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雪。不知生死离别为何物的小孩们坐在席间,端着饮料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塑料杯,学着大人们碰杯,笑得很开心。
帮忙料理的男女老少也各自系着鲜艳的围裙说着家长里短,谁家几天后又要丧嫁婚娶。只有杨筱一直停在这场白事里,迟迟走不出来。周大舌站在她旁边,看她望着眼前的觥筹交错出神,拍拍她的肩头,慢吞吞地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永远在你心里。”直到几年后,杨筱在一部电影里,听到了和周大舌有些异曲同工的答案:“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所以,她会永远记住杨国强和周义刚。杨筱也一直坚信,杨国强和周义刚会走过电影里那道铺满万寿菊的桥,跨越阴阳,来看望她
杨筱对着手机教程,层层叠叠地给呜呜做生日蛋糕。王若蓬靠在厨房门上,一个劲儿地哇塞,咱呜呜有福了。等做好后,杨筱给若蓬使眼色。王若蓬立马明白,转过身去抱起呜呜坐在沙发上。
杨筱端着罐罐、金枪鱼还有冻干做的小蛋糕出来,点上了蜡烛,又关上了客厅里的顶灯。若蓬捂着呜呜的眼睛,开始唱起了喵语版生日歌,“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呜呜闻到食物的香味,扭来扭去的急得不行。昏黄的蜡烛摇晃着,小小的火苗
倒映在呜呜黝黑的眼睛里。
杨筱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记录下呜呜的一岁时刻。照片里,暖黄色光晕下,若蓬笑得格外灿烂,搂着的呜呜戴着尖顶生日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蛋糕上抖动的蜡烛火苗,杨筱自己则伸出手比了个耶。
趁着呜呜心满意足地吃上了蛋糕,王若蓬挤到杨筱旁边开始发问,“你这次回去,不舒服是因为遇见那谁了吗?”杨筱没应,继续看着呜呜大快朵颐。“唉孽缘啊,我现在都觉得愧疚。当初自己就知道你要吃苦头,但我还是怂恿你去表白。我那会儿想得可简单了,与其念念不忘等不到回响,不如直接出击,完事后一拍两散。但对不起啊,筱筱。”
“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呀猫猫。”杨筱安抚性地拍了拍若蓬的手背,“表白是迟早的事情,况且我这老毛病也不单单是因为他,只是说他影响比较大。和你视频之前,在电梯里磕了下,人酒店工作人员给我打救护车,周岐就坐在楼下。”
“所以,后面是他陪你去的医院?他知道你这老毛病了?”王若蓬竖起了耳朵,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又往沙发前坐了坐,生怕错过一点儿细节。“是。后面还想给我介绍医生呢。”杨筱却往后倒,靠在沙发上。
“他可别再往你这凑了吧,都快好了又给你惹复发了。”王若蓬朝着空气挥了两拳,眉毛立起,又犹豫了会儿开口,“不知有个问题,当讲不当讲。”
“讲。”杨筱闭着眼睛养神,感觉自己每次下了飞机耳边都还回响着发动机的噪声。“你这次回去,他和那个领导的女儿在一起了没?不会是什么他推着婴儿车,车里坐了个粉雕玉琢的,还含着奶嘴砸吧砸吧的小孩儿,你俩在母婴店遇上了的剧情吧?”
杨筱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去母婴店的意义是?”
“给我班上不听话的小鬼一人塞个奶嘴。”
“你还是太善良了。要我说,那种调皮捣蛋的嘴里塞只臭袜子得了。”杨筱抱着双臂,嘴像淬了毒。“好嘴。”王若蓬没忍住鼓起掌来,“你明天上班还是后天上班来着?我又给忘了。”
“后天,明天我在家打扫一下卫生,给你做点好吃的。”杨筱起身接了点水喝,又端着水杯走到落地窗前,“你说,我辞职去试试真的能行吗?”
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对面一楼的窗帘大开着,内里还亮着盏灯,吧台上密密麻麻的酒瓶在灯光下金光闪闪。这是家刚开业不久的小酒馆,价格适中,也欢迎宠物。若蓬和杨筱去玩过一回,老板人挺不错,见她们面生还给打了点折扣。
“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嘛。”王若蓬走到她旁边,拿自己手里的杯子碰了碰杨筱的,“cheers!”杨筱笑笑,猫猫这真是白水也能喝出小酒的滋味了,“我主要是怕,我把我爸那笔赔偿金全搭里面了。”
杨瘸子去世后镇上赔了一笔。这钱在她上大学前一直是周大舌代为保管,给她存在信用社的折子上,一点没动她的。甚至高中那会儿,周大舌住院的那段时间,她提过要用这折子里的钱给周叔看病。周岐拒绝了,没花杨瘸子一分一毛的赔偿金,还告诉她,这钱只能用在她自己身上。
现在这笔钱,和工作几年攒的工资,就要变成“小杨总”的启动资金了,但她还是有些惶恐。那会儿和方丘说是工作量太大决定辞职创业,不过是个借口。这里头远不是一句话能概括的程度。
去年杨筱还没晋升前,跟过一个项目。当时前脚刚和几个同事接手,后脚就接到通知跟经理去广东出差。甲方那头负责接待他们一行人的,是个笑起来褶子都快把眼睛挤没了的中年男人,姓曾。刚见他们,就一口一个经理、老师地叫,格外热情。工作两年了,杨筱还是有些不适应,但也没出声纠正,这行里诸如此类的叫法太常见了,纠正反而显得不识抬举。
结果刚到酒店楼下,经理和曾老师走了,倒把他们几个撇下了。一群小喽啰当然也没追问的资格,面面相觑后决定酒店里对对数得了。当时给他们一行人办入住的是个新来的小伙子,看着有些腼腆,业务也不大熟练,大堂里人来人往的,其他前台也顾不上帮他。
所以等杨筱拿到房卡上楼时,都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好在甲方大气,没让他们两两挤一间房,一人给开了个大床房,只不过杨筱分到了更高一些的楼层。上楼时,她也没太在意,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同楼层满房了才给自己调到了楼上而已。
结果她刷开房门才发现,这间房大得有些超乎她的预期,说不上套房的程度,但内里的摆件装饰都格外的豪华。杨筱咂咂嘴,看来这酒店装修可真是下了血本。而后掏出背包里的电脑,走向床旁摆着的一张实木办公桌准备接着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