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地首都机场,廊桥里涌出来的一股冷风让杨筱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外套,往托运转盘走去。人还没走到,就收到了周岐发来的消息,问她到了吗,还是那串从没变过的电话号码。当初从市里离开,杨筱就换掉了电话卡。不为其他,只想人为地切断自己和他的联系。
没成想,他仍旧找到了自己,还在楼下看到了她和若蓬带着呜呜玩。其实问出猫爬架和绿植、玫瑰的时候,杨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周岐躲在楼下不和她见面的动机,无非是不愿她再次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或者怕她讨厌自己出现在她新家门口。
越揣测他的心理,杨筱越发觉得她从没看清过周岐。
刚出机场,王若蓬就跑过来,给了杨筱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想死我了,筱筱。你不知道没有你在家,我多孤独的,每天和呜呜相依为命。”话音刚落,还要拿她刚烫的波波头蹭蹭杨筱的脖颈,“好看吧?今早上刚去烫的。整完出来去上课,一进门美得那群小鬼哇哇叫。”
“真的很好看!很适合你。但是哎哟松点松点,我要喘不过气来了。”杨筱拍拍她勒着自己的胳膊,“不负使命啊,带了叔叔给你做的肉干。”杨筱挑挑眉,一脸骄傲,“还有给我做的辣辣滴香肠。”
“可真是辛苦我们筱人肉背回来了,今晚吃大餐!”
“所以我今晚可以不洗碗了?”
“哦,那倒不行。”
等杨筱掏出钥匙刚转进孔里,就听到呜呜奶奶的叫声,一声赶一声的,听得她恨不得立马穿墙而入抱起呜呜就是一顿猛亲。果不其然,刚开门呜呜就冲过来,来来回回地蹭杨筱裤脚,黑裤上顿时长出一小片猫毛。
“呜呜,想我没,你好香啊呜呜。”杨筱挎包也没放下,拖鞋也没换,就站在地垫上一把抱起呜呜,拿头顶轻轻顶她的肚皮。“等会儿的等会儿的,先让亲妈进门好吧。”王若蓬被堵在门口,手里还拖着杨筱的行李箱。
“我锅里还整着排骨呢,我先去看看。”说完,王若蓬从杨筱侧身的缝隙里钻了进去,留这一大一小站在门口演母女情深。吸了会儿猫,杨筱觉得自己精神百倍,放下呜呜,收拾了一番后进厨房帮若蓬去了。
她们的出租屋是以前的办公楼改的,但还留了一面落地的窗户,采光极好。这会儿落日挂在公寓斜上角,洒进屋内的阳光也不再刺眼,颜色变得鲜艳而醇和。
三楼楼层低,加之廉租屋的隔音算不上好,但凡楼下的路人声音稍大些,都能传到她们耳朵里。好在,这里交通并不算多便利,还价格稍美,这点噪音也算不上嘈杂。
杨筱觉得和若蓬一起,得闲时两人坐在这面窗前吃着热乎的饭菜,脚边是呜呜追着要饭,抬头是还没完全褪色的晚霞和即将到来的蓝调时刻,很舒心。当然,如果不去上班的话,更是。
杨筱毕业后,就到了家事务所做审计。审计的工作繁琐单调,刚入行那会儿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催函证、抽查叠起来比自己还高不少的凭证、横穿大半个北京城去打印银行对账单。这些工作做得好了就奖励她粘贴一张又一张底稿,每天手指都在ctrl+cv间切换。琐碎的工作,重复而耗时。甚至到了忙季凌晨下班是常有的事。
现在入行几年了,工作才稍微没那么机械,也算当上了个小leader。但不太妙的是,又变成了空中飞人,在各个项目之间来回倒腾,毕竟迁就客户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时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曾经喜欢数学的自己,也在每天和数字打交道间变得麻木了。
她想起曾经填志愿那会儿,自己对着填报手册翻来翻去,才发现原来她当时给杨瘸子算鞋垫子进价、卖价,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数学,更像是财务或者会计。
于是头脑一热地填了会计学院,还辅修了金融,整个本科四年课业压力不算小。
尤其是一到期末那会儿,院里还流传着让学生闻风丧胆的“金融学之夜”。厚厚的一大本金融学教材,不给重点怕是一夜也学不完。自己一边去玩具店给人打零工,一边趁空闲捧着书复习,但还是差了一名保上研。
心有不甘是真的,但当时更多的心情是高压之后的释怀。
她马上就要不依靠助学金和周岐每月给她打的生活费了。她终于要变成可以赚钱的大人了。想到这一点,她带着隐隐的期待和兴奋一头扎进了秋招里。
凭着还不错的学校背景和几段实习经历,面了两个都拿到了offer。那天她穿着省吃俭用买的一身正装,坐在金拱门里拿薯条当蜡烛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刚要给周岐编辑短信,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周大舌耐药菌感染,抗生素不起作用了,要她回来一趟。
她急匆匆打开订票软件,咬牙买了票价快抵自己一个月生活费的机票飞回去。到医院时,周岐还在手术台上。她只得联系了护士,说麻烦她转告周岐,等他下了手术立马赶来病房这边。
护士欣然应允,并且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帮忙转达的。
周大舌的主治医生见到杨筱来,带着她去看紧急转入ICU的周大舌。周大舌的身体隔着玻璃微微颤抖,血压掉得很快
,心率线变得尖耸混乱。脖颈看着红红的,像是一块炉火里的炭,打着吊针的胳膊出现花斑,医生说那是因为缺氧和循环衰竭。
“可是他不是在用着呼吸机吗?”杨筱望着曾经笑眯眯的周大舌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周遭不知怎的缠绕着千丝万缕的病危气息。“呼吸机只管送气,不管运氧的。他现在的肺,孔洞都被堵死了。”主治医生神色凝重,“周医生还在手术台上,和人搭班给vip做手术。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想想再做决定吧。”
杨筱从没想过有一天,给她第二次生命的人会在她笔下结束生命。医生急切的话语和几乎快要崩溃的内心让她变得无法冷静下来,只得靠在走廊上反复深呼吸,但空无一物的喉头却堵塞得她快要窒息而亡。
她听着心电图检测仪尖锐的报警声,看着医生护士反反复复进出周大舌的病房,解开他的上衣,杨筱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周大舌竟然瘦成那样了,像一具毫无生气的骷髅架,一层薄皮松垮垮地盖在骨头上。
她突然想起写周大舌的那篇作文里,她写过一句:我的养父喜欢拍着肚皮去和人下象棋,输赢不论,但从不赖棋。可他现在竟然连一层能包裹住骨头的肉都快没了。
杨筱抱着自己的头,蹲在一边。原来人到了极致痛苦的时候,胸腔像被重锤反复砸碎,痛得连哭泣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握着笔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平日里一手漂亮的小楷写在放弃有创抢救同意书上变得弯弯扭扭。那一条条划出去的线条在她眼前放大又缩小,逐渐变得扭曲。落笔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周大舌的心率逐渐变得平直。
杨筱又想起刚到周家的那会儿,有天下楼时听到周大舌在院里和来喝茶的棋友显摆自己。
“我家小二,成绩好得不得了。”
“哎呀老周,你咋运气这么好,净捡到些听话上进的好孩子。”
“是我运气好”
“你当时怎么想着再收养杨家那小二的,你和周岐日子太滋润啦?要给自己找点额外的负担?”棋友说话有些难听,但杨筱觉得这确实是大实话。
“我看到他们上大学能去我去不了的地方,心里高兴高兴啊,读书多好啊。”周大舌边说边回想起曾经赶着牛羊上山,坐在翠绿的山坡上翻书的日子。手里是精彩绝伦的故事,耳边是偶尔从天际传来的清脆鸟鸣。
杨筱就快要成为大人了,可是周大舌却等不了她了。她曾经还盘算着赚到钱了带他去看海和进大学的图书馆,他说他这一辈子什么风景都不向往,就想去看海,去坐坐大学里图书馆的椅子,感受下他一直渴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