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还未意识到,这同样是余梵庞大“感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劳动改造”,身体力行地融入最平凡的人间烟火。
临走前的夜晚,万籁俱寂。
魏尔伦独自站在简陋的院子里,仰望着无垠的苍穹。乡村的夜空是深邃的墨蓝,繁星如无数碎钻,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璀璨的银河清晰可见,横贯天际。清冷纯净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也涤荡着他内心长久以来的冰冷与茫然。
他高大的身影在浩瀚的星光下被拉得很长,孤独得像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的冰冷雕塑。屋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主卧窗户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无声诉说着那对夫妇或许仍在辗转反侧,沉浸在巨大的悲喜交织之中。
身后传来木门开启的轻响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中也的父亲披着一件半旧的厚外套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烟斗,没有点燃。他走到魏尔伦身边不远处停下,也仰起头,望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沉默了片刻。夜晚的寒气让他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团小小的白雾。
“魏尔伦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比晚餐时更加沙哑疲惫,“今晚,谢谢你们……特别是那位余小姐,谢谢她带来了中也的消息。”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气,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黑暗的山峦轮廓:“中也……那孩子,命苦啊。是我们当爹娘的没用……没护住他……虽然我们的老家被实验室的爆炸毁了,但是这些年我的爱人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中也。这些年,我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觉得对不住他,不知道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不是还活着……”
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烟斗,指节发白。
顿了顿,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翻涌的痛苦,然后转向魏尔伦,昏暗中,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饱含着一位父亲最深沉的爱、刻骨的愧疚以及一丝渺茫的期盼:“现在听说他在城里,有像您和兰波先生这样的……好人照顾着、帮衬着,我们这心里,才算……才算稍微踏实了点……”
他微微躬了躬身,这个动作充满了乡下人最朴素的感激,语气无比真挚。
“真的……谢谢你照顾我家孩子……”
“谢谢你照顾我家孩子……”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万古寒潭的石子,在魏尔伦冰冷坚硬的心防上,清晰地、猝不及防地激起了一圈剧烈的涟漪。
那涟漪无声无息,却汹涌澎湃地扩散开来,裹挟着一种他漫长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几乎灼热的温度……以及一种铺天盖地的、近乎荒谬的讽刺感!
他精心策划的、冷酷无情的“清理”计划,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亲手碾碎了眼前这个卑微男人在无边苦海里挣扎多年、刚刚才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魏尔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震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第一次锐利地、清晰地映照出眼前这个普通男人的身影——不高大,不强壮,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脸上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和岁月刻下的愁苦,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他所理解的力量,只有最朴素、最深沉、也最无力的爱与感激,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对丢失骨肉的痛悔。
在这一刻,看着这个絮叨着爆炸、拐卖、多年绝望寻找的男人,听着他笨拙却重逾千斤的感谢,魏尔伦心中那套根深蒂固的、基于非人逻辑和力量至上的“保护”理论,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近乎颠覆性的冲击。一种模糊的、几乎难以名状的震撼和理解悄然滋生。
父亲……
这个词的重量,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泪水的咸涩。
而中也身上那份让他困惑又着迷的、属于“人”的赤诚与温暖,那份在黑暗组织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芒,似乎也在此刻,在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在这个平凡男人卑微到尘埃里的感激和刻骨思念中,找到了它最初的、最纯粹的、也是最坚韧的源头。
冰冷的星空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龟裂、融化。
魏尔伦依旧沉默着,只是那仰望星空的侧脸线条,在朦胧夜色里不再锐利如刀锋,反而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迷茫的柔和。夜风吹动他破损的衣角,也仿佛吹散了他心中某些坚硬的壁垒。
透过云轻轻转述知道了一切的余梵躺她缓缓闭上了酸涩沉重的眼皮,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身体的每一处酸痛都在叫嚣,精神也紧绷到了极限。但心底深处,一种微弱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悄然滋生。
要不是自己的“金手指”大得离谱,这段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原著剧情,恐怕依旧会沿着既定的轨道,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吧?
不过……
她蜷缩在带着阳光和稻草气息的被子里,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倒是个……不错的信号。
至少证明,那所谓的“剧情”,并非什么不可撼动、不容置疑的冰冷“真理”。
它,是可以被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