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别院的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泛白,像风中一粟,稍纵即逝。夜色沉下来,将巷口、檐角、路面上细微的潮气一层层压实。风穿过槐树,叶影抖动,落在地上像被掐断的碎声。两人行至僻静处才放缓脚步。林以墨拉紧披风,指尖仍带着寒意;沈从砚收了轻功的势,身形稳如一线钉在暗里。他们没有交谈,连呼吸都尽量放轻,像两只熟悉夜道的鸟,掠过瓦楞与屋脊,不曾惊动一片叶。
回到北镇抚司时,已近更深。值房外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灯影在地上打出几块斑驳的黄。门梁上挂着的铜铃不响,门口的铁兽张着口,像在无声地看人。沈从砚推门入内,指背轻敲门框,木声沉闷,里头的空气带着一股墨、灰与铁的冷味。林以墨随后跨进,先顺手将门带上,再把门闩轻轻搁回原处,动作极轻,却很熟练。
烛火被点燃。火芯一息两跳,旋即稳住,把一室光线推开。墙上立刻生出两道影子,拉长再收紧,跟着烛火一起呼吸。沈从砚把那本旧笔记放在案上,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像绷紧的细弦。他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先将灯芯修了一下,让光更稳。林以墨站在一侧,视线不自觉落到笔记的封皮。那是常见的棉纸封面,边角被翻动得有些毛,靠近脊背处还有一丝细不可见的裂,像岁月贴在纸上的一道浅纹。
“坐吧。”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在案角落座,背靠着墙,半侧身,既能看清笔记,也能照顾到门窗的动静。这样的坐姿,是近来练出来的,既让人安全,又不显着痕迹。烛火的光打在她面上,映出颧骨上一点亮,眼尾轻垂,神色冷静。
笔记被摊开时,纸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干叶被拂动。墨色已褪了几分,但笔划锋锐处仍看得出书写者当时的力道:笔意凝重,收笔韧劲十足。林以墨看过父亲许多手札,自然一眼就认得这份气息。那是一种常年与文牍、律例周旋的人才会有的书写。把每一笔都落得稳当,像在石上刻痕,容不得半分虚浮。
他们靠得更近些。烛影在纸上跳,几处边角明暗交替,字间空白也像是暗暗涌动的水。笔记里多用代号,不言名姓,像故意在雾中行路,让人看见形,却摸不着骨。那几个关键词先后入眼,“玄圭”“朱门”“北风”。“玄圭”沉而不显,像一块被藏在袖中的古玉,应是指代某种权利或高位者,四不着落;“朱门”带着门阀之气,气息雍容,似与勋贵外戚有关,却遮不住油腻与陈腐;“北风”则冷硬,带雪带砂,带着边地的旷与杀,不出意外是指向辽东或者边镇势力。
页面之间,散着几个断句,像被刀裁过一样干净:
“……玄圭示意,北仓之银,可经朱门之手,借北风之势,另作他图……”
“……王姓督饷,其性贪婪,或可为链,然需慎防反噬……”
“……账册往来,皆有暗记,形如残月映水,藏于……”
到这儿,笔意陡然断开,像是被迫收止,或是写到此处,已无可写。林以墨“嗯”了一声,指尖轻触到“残月映水”四字,像被细小的齿轻咬了一下,心中一凛。她想起父亲案上那些榫卯精巧的小印、碎石、印泥与特制的封蜡。林维岳从不自夸,时常以笨拙自保自讥,可在文牍的隐蔽技艺上,他并不笨。
“父亲生前喜好金石篆刻,这莫非是他独创的一种暗记?”她低声道,眉心略蹙,声音平稳,末尾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从砚没有立刻回应。他合上笔记,伸手从案旁取来先前自王德利家中搜出的几本明面账册,薄厚不一,装订粗糙,纸张多为官府统一所用。烛火往下一倾,他将其中一本翻至北仓饷银拨付那一页,一条条支出细列,冷冰冰如数珠。从纸页边缘进入,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平直,顺着数字与批注挪移,落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块水渍似的痕迹,薄到几不可见,若非灯下细看,便以为是纸浆本身的斑。
他伸出指尖,极轻地在纸上掠过。纸纹里果然有一丝细微的凹凸,像被极细的刀尖刻过,再以水雾轻熏,掩去痕迹,只留下肉眼难辨的微感。
“在这里。”他沉声开口,嗓音低沉,像在屋子里落下一颗小石子。
说罢,他把纸页斜斜举向烛火,微微变换角度。纸面上那点仿佛无意的水痕被光线一推,竟在薄纱似的亮中,缓缓显出一个极隐微的图案。
半轮之形,似月非月,又像被风拂动的水纹,月影恍惚,正应残月映水。图案细得几乎不成形,若不是被指点,根本不会有人把它当成暗记。
“果然。”林以墨低呼。胸腔里像被什么迅速撞了一下,猛然胀开。她看着那半轮与水纹的交叠,不自觉地握紧了袖口。父亲的字迹对上了王德利的账册,这点暗记像一根隐线,把两处看似无涉的事悄悄并在一起。王德利确实经手了有问题的饷银,并留下了暗记,线索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纸面到此为止,笔记也到此为止。玄圭和朱门,究竟所指何人何物,并未明言。凭眼前所得,足以扳倒一个王德利,连同几个鸠鼠式的小角色,然而要触到更深处的手,那只躲在帷幕后、把线牵在指间的手,仍嫌不够。
烛火“啪”的一声,油花跳了一下。风从窗缝里探进来,带来露水味。沈从砚将纸放下,双指轻压页角,眼神沉着,像在衡量一盘尚未揭幕的局。他缓缓合上笔记,开口:“仅凭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让鱼自己浮出水面。”
他抬眼,望向林以墨。她也看着他,目光清亮,眼底那点因发现暗记而升起的光尚未散去,但很快被理智收束,变成静和的警醒。
“大人的意思是?”她问,语气里并无惊异,倒更像顺势追问。她已习惯在他的每一句话后头,预备再往前走一步。
“既然他们喜欢用暗记,那我们就送他们一份‘大礼’。”他嘴角极轻地牵出一丝笑,那笑意不温不火,却带着金属一样的冷,“将计就计。”
灯影映得他轮廓分明,神色却更显淡漠。他的思绪很快缝合成形,以笔记与暗记为骨架,伪造一份看似能直接指认某位朱门显贵与王德利勾结的关键物;同时在文气与章法上,暗暗埋下与玄圭相勾连的线索。
那位朱门,他心中已有定名,可指向成安伯。此人素与田尔耕往来久,且与辽东将门盘根错节,名面上清直,骨子里油滑。他最忌惮的,不是风言风语,而是上达御前的章奏。
“此计甚险。”林以墨立刻明白了他的盘算。她看着案上烛火,火舌在烛泪里轻轻摆动,像在嘲笑人的妄念,“若被识破,或将引火烧身。”
“风险与收益并存。”他答,语气很平,像在陈述一条早被写进刑名的法则,“唯有如此,才能逼他们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那层淡漠被烛光洗出一点暗亮,“我们并非毫无准备。田尔耕如今正被吕公猜忌,若此事牵扯到与他相关的朱门,他为了自保,定会有所动作。我们只需在一旁,静观其变,甚至。。。推波助澜。”
推波助澜四字落地,屋内似更静。风声从檐下掠过,像有人在远处压低了嗓音说话,又很快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