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酒楼林立,但若要问谁家酒香第一,无论男女老少,皆推系马楼。
据传楼中澄醪云集,各有千百滋味,即便是楼中最便宜的“一文钱”也令人牵肠挂肚,口舌生香,遑论千金难买的“流霞”。但系马楼的“流霞”并非酒中冠绝——因有一年只产一坛的“不上船”。
无数贵客争相竞价,只求浅酌一杯“不上船”,但系马楼只称此酒只待有缘人,去年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一小坛酒给了个浑身发臭的老乞丐。
那老乞丐也不推辞,将脏兮兮的两手在裤脚上一抹,捧着酒坛便“咕咚咕咚”喝起来,不少酒液倾洒,众人好似鬣狗扑食,将酒杯纷纷捧至老乞丐颌下,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盼着能落下些余酿。
掌柜卫禧衣装齐楚,冷眼笑看。老乞丐一饮而尽,将坛子朝地上猛得砸去,众人一哄而上,抢那沾了土屑的碎酒瓦片——哪还有什么酒。
一帮人眼睁睁看老乞丐飘摇而过,哈哈笑将起来:“好酒,好酒——不愧是不上船,一坛便成酒中仙!老夫便去也!”
贵客一滴也没捞着,当众翻脸掀了桌:“你这厮把人当成猴儿耍!”
卫禧轻描淡写地吩咐小二们收拾,慢条斯理道:“我说了,此酒只待有缘人。咱们不缺贵客,亦不缺金银,您若砸场,往后系马楼恕不接待。”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眼神滴溜溜在人圈中转过去,朗声道:“那人方知掌柜不惧奸佞,视金银如粪土!要说天下之公,一半在天子,一半便在系马楼!”
一声叫好,满堂喝彩。不知是谁带头,堂上几十条赤膊跃跃挥振,面红耳赤高吼:“天下之公,一半天子,一半系马楼!”
江盈朝在一旁听说书人唾沫横飞,默不作声地端起茶抿了抿——卫禧的酒是好酒,只是茶向来不怎么样。
不过她并非为茶而来。系马楼与其说是百家争鸣江湖之地,倒不如说它是天子眼皮子底下默认的眼线。否则先前那句“天下之公”足以让卫禧掉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的脑袋,彻底成为刑天之后。
江盈朝朝店小二招手,低声问他:“可有不上船?”
那店小二连连摆手,笑道:“客官说笑,掌柜吩咐,不上船只等有缘人。”
江盈朝便又问他:“那既无不上船,何有酒中仙?”
店小二面色一变,点头哈腰道:“小的这便请出酒中仙。”
酒既解愁,也添愁,卫禧商贾出身,偏爱舞文弄墨,吟诗作颂,“酒中仙”便是他的江湖花名。
但此次请仙被人横插一脚——一个醉客打着响亮的酒嗝,将几个铜板拍在桌上,朝店小二口齿不清道:“给你爷爷找钱!”
桌上横七竖八摞着三叠酒碗,衬着那几枚铜钱生出穷酸的孱弱,店小二扫了一眼,赔笑道:“客官,钱不够。”
那人双眼充血,龇牙搓手道:“怎可能不够……不够赊账!老子下次来还。”
店小二为难道:“客官,掌柜从不许赊账,您行行好,别为难小人。”
“不许——?!”那人大怒,“x的,老子辛苦赢几枚铜板,还为难你上了?”
江盈朝把弄那小小的茶盏,留心朝两人缠斗的方向瞥过去,耳朵却捉到血肉迸裂的细微响动,她眉眼一压,蓦然按剑而起:“别吵了!”
话音未落,一线红光在人头攒动中如流星飞梭而过,直直钉在了店小二的脖颈上。
江盈朝猛然抬头,意外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月白衣角——正是不日前离京的谢明鹤。
店小二“嗬嗬”两声,喉头漏气,两眼暴起,颈边血流如注,不多时竟活生生豁开了条可怖的口子,整个人摇晃几下,重重磕在了地上。
那醉客还在扯着对面衣襟纠缠计较,脸上却溅上几道温热的液体,他以为是店小二的唾沫,当即大怒,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听懂你爷爷的话了么,赊——账——"
店小二脖子一偏,被那人彻底处了律法极刑,头颅咕噜噜滚到醉客脚边,醉客两眼昏花,揪着头发提起来,与僵死的惊恐人面碰了个正着。
“啊……啊……啊!!”
那颗头又摔到地上,那醉客颤巍巍地在脸上囫囵一擦,满手鲜血。
四下死一般寂静,众人对着那具断头死尸愣怔几秒,说书人先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喊道:“他……杀人了!快来人,他杀人了!”
醉客视线模糊一片,手只顾在破烂衫上胡乱擦拭,嘴里喃喃:“不是我……不是我……”
江盈朝却顿觉不妙——余光处,那醉客脚上的血竟重又如虫子般蠕动起来,眨眼聚成一把剑,朝那人喉间毫无顾忌地刺了下去。
江盈朝劈手将茶盏掷出,与那剑杀向醉客前撞了个正着,玉石粉碎,那剑如毒蛇捕食,明明是死物,江盈朝却汗毛倒竖,有了被盯上的森然感。
——前朝遗剑伽蓝血,重出江湖。
人群如潮,争先恐后跌出系马楼的门槛,伽蓝血悠悠然转向,无人执柄,轨迹难寻,仿佛在两人之间选择它更心仪的那个。
说书人在桌椅狼藉间胡乱爬行,伽蓝血朝前更进一步,逗弄似的将他逼到墙角,又缓缓退后。说书人以为逃过一劫,谁料红光一闪,血剑竟无声无息地闪到他面前,露出狰狞的獠牙。
江盈朝眼神一凝,棠溪唰然出鞘,她一手拍桌掀案,借力打力,以木做盾,大喝道:“趴下!”
说书人手脚并用抱头缩在案底下,飞过来的桌板推了他一个趔趄,下一瞬只听面前轻微细响,木屑簌簌,那上好的桃木硬生生被那杀器劈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