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就是,你得拿这张白纸去充当百姓的工钱。”步涉萍放开了她的手,眉眼温润,身上的金饰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可她的眼神却像一把刀。
“不只是秋洪抢修,”临淮的水在远处汇入江面,风吹起她的衣裳,她看向杜若兰,说道:“他们敢开这个头,往后怕是连那一张凭证也要舍去了。”
杜若兰胸腔剧烈起伏,太阳的光落在她头顶,一时重抵千斤。
“我可以等。”她喃喃道:“工期或可再拖上几日,等到户部有银子再发也不迟……”
历年比这更困难的时刻多得是,脸放在身上是张皮,拿下来贴别人的冷屁股那就是条活生生的出路。做侍郎的几年将她的羞耻心磨得一点不剩,谄媚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只要看不懂别人厌烦的表情,她可以再做狗皮膏药十年、二十年。
可眼下,杜若兰眼眶酸热,她复又捂住脸,心想,眼下要如何同百姓交代呢?
“杜若兰,”步涉萍喊住她胡乱生长的思绪:“这事你拦不住,谁揽下这个责任,谁就是罪人。”
她说着,褪下手腕的金镯子,开始拆解发间的饰品、耳坠、璎珞。
她身上总有很多伤,留下这些伤口的,一开始是枕边人,后来是血脉相连的人。
“我只能帮你这一回。另外,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杜若兰闻言抬眸,忽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四周的风在她脑海里旋转,叫那把刀沾染上了露水,露出柔软的内里。
步涉萍说:“家里要给我定亲事了。”
晴天霹雳接二连三袭来,顷刻间将杜若兰轰得粉碎。她嗫嚅着唇,尝试数次才能发出一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在工部待得好好的吗?”
步涉萍清楚听着了。
她叹气,抖开一条手帕,将饰品仔仔细细包裹起来,付与杜若兰。
临淮入秋后这一场祸事,炸毁的远不止那一座堤坝。
“世事无常。今冬若落雪,兴许还能带上一捧走。”
她静静看着身前人,说道:“别哭,你总爱哭。”
杜若兰如鲠在喉。
她少与人打交道,世无知己,天送来这么一朵浮萍,如今风却要将人吹走了。
心中百感交集,当下竟不知哪一件事叫自己更难过。
她问:“你要去哪里?”
步涉萍遗憾答:“这得看我外祖家的意思。贺玉放我出牢狱时,曾指给我一条明路。可惜我那时看不清挡在身前的究竟是哪一座山,回到笼子里后,我却知道了。”
“啊……”杜若兰的眼泪止住了。
“风不止息,那就要将我送向更高处。”她拉过杜若兰的手,很认真地看她:“你不要为我难过,地上没有出路,并非天不垂怜。”
“天以前怜我,可它将我伤得好惨。我的丈夫、我的骨肉,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搅不出血,就说是怜我。所以我把刀子插进他们心口,也想尝一尝怜人的快感。”
步涉萍摇头,她说:“那并不快乐,我只觉得作呕。后来我在牢里想,我爹打死了我娘,他还是做着高高在上的度支使,他做不成官,不是因为他女儿杀了人,而是因为他女儿杀死了尊贵的男人。”
杜若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连眼泪也忘了流。步涉萍掏出帕子给她擦脸:“若兰,天底下有尊贵的男人,却有这样、那样的女人。我如今完整站在这里,不是天怜我,是女人在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