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云慈与沧琰之间的氛围似乎软和了许些,默契地谁也没再提及魇魔幻境之事。却又似是依旧尴尬未脱,行来往去皆甚是刻意地避开对方。
如此相安无事过去了三两日,分明共处一殿的二人,却是连一片衣角亦不曾触及。
廊檐之下,穿堂风簌簌拂过。云慈早先便退了烧,却仍旧坚持着每日饮下几大碗药汤子。
沧琰起先只是不解,后来又添了几分无奈,最终实在没忍住,探手按在云慈端起至一半的碗沿,问道:“你究竟在折腾些什么?”
时隔几日无言,云慈骤然被他搭话,倒显出几分不自在来,默了好半晌,适才垂眸回道:“你身子虚……需得补补。”
沧琰几乎要叫她这番话气乐了,识海中浮现出她这几日来异常的举措,竟是皆有了根源。须臾磨牙切齿道:“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同你说我身子……”他顿了顿,连带着后槽牙都厮磨得咔嚓作响,“……虚?”
云慈偏过脸,敛了敛睫眸,并未答话。
沧琰却在那里自顾自地言说起来:“难不成——是华铃儿?”努了努下颌作思忖状,半晌却又兀自摇了摇头,“应当不会是她,她素日里对我最是崇拜,应当不会莫名去提及这档子事。难道——是杀小生?不成不成,他那胆子,连话都说不利索,更不会去这般嚼舌。”
顿了顿,他豁然笃定道:“定然是哪个吞了熊心豹子胆、不知死活的侍从!若是改日叫我捉到了,定扒下他一层皮来,不,扒皮都算是便宜了他,应当叫他尝尝御冥那老鬼留下的十八般酷刑!啧,那滋味才是……”
他这番想得正入神,浑然不知晓自己此刻这般作态,落在云慈眼里,愈加成了被人当众揭开伤疤后恼羞成怒的跳脚。
抿了抿几日补药滋养之下、气血甚佳的两瓣朱唇,云慈迟疑着开口道:“你不必刻意瞒我的、更不必因此而责怪旁人……”
她捋了捋措辞,适才敛下眸子继续道:“是那日你自己的举动出卖了自己。”
沧琰不解:“我有做什么吗?怎地便成了本座自己卖了自己?”
云慈道:“那日我发热昏睡,你守在床侧待了一整夜,”云慈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理所当然地道,“总不会是在担忧我,是故我便猜出,你应当是在紧张你自己的身子。”
沧琰瞬时瞪圆了一双眼眸,被她此言噎得语塞,他如何能想得到,魔生第一次好心去关心别人,竟会叫人误解如斯!
一时间竟寻摸不出话来反驳于她,只扬起食指定定指着她的方向,嘴里“你……”、“我……”了好半晌。
见他支支吾吾许久,却始终没讲出什么所以然来,云慈便索性瞥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淡淡地继续说下去:“你身为堂堂魔界之主,若非身子不好,又怎会如此紧张自己的身子。”
默了默,她复又补充道:“不仅如此,无论身为仙魔,终究是修行之人,这般容易便发了烧,足以见得……”
她话止于此,没有再往下说下去,落在沧琰耳内,却是无异于贴着他的根子,再度同他重复了一番:你身子虚!
气着气着,沧琰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云慈这思路,竟还是蛮清晰的。思及此处……他又被自己竟然会思及此处,气得蓦然笑出声来。
最终只是朝着云慈点了点头,鼻翼猛地舒出一口气,良久挤出来一句:“拥有这般清明的想法,没能去衙门当个师爷,当真是可惜了!”
他二人这厢气氛正古怪着,厚重石门之外的通传声却不合时宜地于此时传来。
二人皆正了神情,云慈提高了声调,朝外道:“进来便是。”
石门向两侧移开,华铃儿与杀小生的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两魔缓缓踏入殿内,华铃儿扭了扭腰身,微微一耸胳膊,将原本与她并肩而行的杀小生挤兑到后方。
一张黝黑的面容之上眉眼皆挤作一团,巧笑嫣然地凑到云慈近前:“君上~您前些日子吩咐我二魔去查探的街东成衣铺子赵掌柜的去向有了消息了!”
云慈不动声色退后半步,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适才道:“赵掌柜人如今身在何处?”
华铃儿启唇吐出六个字:“虎浔山浮沽镇。”
她此言一出,云慈瞬时瞳孔紧缩,只觉一阵刺骨的寒凉自足下蓦地蔓延至背脊,身形猛然一滞。任凭华铃儿唇瓣开开阖阖,又说了许些的话,亦恍若未闻。
沧琰是唯一发觉她情状不甚对劲的,抬手支在唇畔轻咳了两声,云慈目光呆滞,依旧没有什么回应。
许是顾及着华铃儿与杀小生在场,沧琰不便直呼她的名姓,只得弓起胳膊,使力拐了云慈一肘,后者踉跄着朝后跌了两步,适才蓦然回过神来。
华铃儿口中的念念有词亦是一住,嗔怪似地瞪了沧琰一眼,怒道:“你怎可对君上这般无理!”
沧琰没有睬她,全身心皆凝聚在云慈身上,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你无事吧?”
心下却是一片混乱如麻,甚而连方才笃定之事亦扑朔迷离起来,难不成……当真如云慈所言,他身子已然虚得连多站一会儿也坚持不能了?
云慈睫羽低垂,将一双紫眸遮掩得结结实实,沧琰看不清她眸底蕴藏的思绪,只见得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得几不可闻:“我无事。”
说这话时,硕大的涔涔汗珠已然沿着她的鬓角颗颗滑落。修魔多年,沧琰的肤色原本便甚是白皙,如今愈白了几分,显得格外惨然。分明是哪一点单独拎出来,也绝计不像是无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