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番三言两语打发了众弟子先行回去客栈收拾行囊,待休整一夜后即刻返还宗门。是时此地便只剩下云慈、沧琰与赵生三人。
周遭俱是浑黑,唯遗遥遥天际之上缀着的几点疏星,弯弯银月散着微弱的淡芒笼在他们身上。徐徐的晚风拂在身上牵引起一阵浅薄的寒凉。
许是实在不知晓当讲些什么,三人一时相视皆是无言。
默了又默,终是赵生揣着手迟疑地开口:“那个……二位恩人,如今时候甚晚,你们又刚忙活了那么久,想必身子亦是乏了。不若你们再随我回去我家中休息一夜再行往他处?”
云慈眉心微动,蝶翼似的睫羽簌簌垂了垂,瞳眸收敛,轻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瓣,并未出言。
乍然思及赵生家的情状,思绪几经流转间,识海之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并非是那夜莫名发疯的赵母、也不是猝不及防暴力闯入的官差。而是那晚,因华铃儿与杀小生的“玩笑”,而变得……格外耿直的沧琰。
沿此思忖得愈深,不知是想到了哪处,她面上没由来地泛起一片不甚自然的红云,渐渐复又攀上耳尖。念着念着,倏忽察觉到额上一阵冰凉,凉得她周身俱是蓦地一颤,思绪亦随之渐渐回拢。
她抬起首,睫羽翘起,浅灰色通透的眸光直勾勾地寻着感触的方向望去。却见是旁侧的沧琰不知何时探来一只手掌,徐风拂得遍及寒意的手背正将将搭在她额头的位置。
“奇也怪哉,这额上也不烫啊,怎弄得满面潮红的?”后者歪着脑袋,不明就里地问询着。
一时间心下涌起一阵无话,云慈似怒似赧地朝着沧琰嗔去,却只对上一双澄澈到不能的紫色瞳眸。想来他是当真不知、也实在不解。
唇瓣几经开阖,鼻息亦是略微粗重了些。云慈尚未想出如何答他这话,便闻得素来端的一副“朴实无华老实人”模样的赵生适时憨憨咧嘴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姑娘这是羞的!”
他此言一出,另两人皆是一默。
赵生却仿若分毫未曾觉察出他们的异常一般,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公子呀,这姑娘家家的心思自然与咱们这等子粗糙男人不同。人家那是七窍玲珑心,可细腻着呢!”
沧琰着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神思亦自云慈那儿分出些许施予至赵生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道:“哦?竟是这般么。”
此言看似是同赵生说的,可开口之时,他的视线却始终似有若无地落在云慈面上,不曾移开一息。
许是那目光实在太过灼热,云慈自是不无察觉,却仍是略显几分刻意地侧过眸不去看他。
静谧非常的周遭只余下赵生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谈吐声。也不肖另外两个人作何回答,他甚而愈说愈是激动,恨不能将满腹的言语趁这一时全然吐出才觉快哉:“我从前见我妹子……”
言及此处,他心下似是徒然升起一阵神伤,眼眸黯淡了几分,却也仅是一瞬,他便复若常态继续道:“与她那只差一点便能成为我妹夫的未婚夫婿相处的时候,她便常常作此姿态。”
顿了顿,又倏忽想到什么一般,他又补充起来:“还有啊,女孩子最爱说‘反话’!很多时候,女孩子家家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地同你说‘不喜欢’、‘不想要’,其实呀,却是喜欢、想要得不得了!”
若是说先前那言沧琰实则并无多少感悟,对于此言却是难得的万分认同。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缘是如此!”
赵生闻得他赞同之言,瞬时望向他的目光如视知己一般:“还有啊……”
“赵大哥!”眼瞧着他说得正兴起,放任下去待会儿不一定再口出些什么狂言来,云慈连忙开口叫了停。她别过脸,语气略微生硬地道,“我觉着你先前所言甚是有道理,如今时候已晚,我们亦是乏得很,不若这便去你家中尽早休息吧。”
赵生愣不丁被她如此一打断,再回神时早已记不清方才言及何处了,便也只好作罢。悻悻阖了嘴,行在二人前头,为他们引路回返。
迎着浅淡的月辉,他不时昂起首莫名地望向黑沉沉、了无边际的天空,又不时暗自侧过一边的面颊,旋目觑着并肩行在身后、不时轻言上几句的两个人。
兀自摆了摆首,压低了声音喃喃:“两位恩人怎么经了如今这一遭,倒像是性儿对调了个个儿一般……”
“害,我这是胡乱想什么呢,世间怎可能有如此离奇的事情,不想了,不想了。”
——
行至小院之前,却见先前被那帮子官差暴力之下一脚踹得散了架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然被修整得完好如初。拂开木门踏入院内,但见先前被肆意打砸、凌乱而不堪入眼的小院亦是被收拾得利落,不染尘埃的地面之上便是连着一片落叶的痕迹也不曾有。
赵生见此半是无奈半是心酸地摇了摇头,轻叹了声:“想来是我那老那母亲趁着我们不在,担心得坐立难安,便独自一人将这些都收拾齐整了。”
感念之余却也记挂着恩人先前曾说身子着实疲乏之事,便不再多言,只引着他们再度前去先前的屋舍。
推开屋门的一刹,三人却是全然傻了眼。
赵生目瞪口呆良久无言之余,适才缓缓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母亲……你、你这是……?”
却见不大的屋舍之内,赫然是一张不知从哪处费力挪过来的、一人展臂宽的圆木桌子,桌上是十余道无一重复的菜式,有荤有素,瞧上去便是鲜美可口。
赵生轻笑着上前:“先前叫母亲担忧了,我们皆无碍的。还劳累您做上这么些好饭菜,真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说着,他还不忘同身后的云慈二人道,“二位不必客气,你们是我的恩人……”
言至于此,四下却依旧是一阵沉默。不论是身前的老母亲、又或是背后的云慈和沧琰,竟是无一人出言理睬他的话。纵是素日里再如何迟钝,赵生此刻却是也觉察出甚大的不对劲来。
他先是怔怔地抬起首,朝着身前老母亲的方向看去,却发觉自他们方才进门之时便始终安坐在床沿的老母亲不知何时竟是消失得不见了身形。心下瞬时一急,忙不迭地回头望去,瞳孔不受控制地一阵紧缩。
他张了张口,方才如此健谈的人此刻却是难得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