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子慎言!”
赵生一语方落,不待路鸣做出什么表示来,沈师爷便抢先一步疾声喊道。
随即似是考量到自己方才的言行略有些失了态,他紧随其后的话语稍微缓和了些,却隐隐透出几分别样的深意:“赵公子,从前周管家的事情,应当是我们弄错了,不过是误会一场罢了。那令妹的事情,想来不过亦是如此……”
说罢,他悄然掀起一小截眼皮,暗自打量了一番迎面赵生脸上的神情。见他只是抿着唇,只字不发,还当是有戏,忙不迭顺势继续劝道:“自然了,千错万错到底是我们官府衙门的错,”说罢,他作势又朝着旁侧已然自觉退得老远儿的张捕头狠狠瞪了一眼,“是那帮子捕快们不长眼,捉错了人!”
赵生眉梢微挑,不置一词。
沈师爷一双眯缝眼滴溜溜一转,心下顿时有了主意,面上换作一副颇为伤情的姿态,哀戚道:“斯人已逝,赵公子节哀。只是……这死人的事儿哪里能够比得上活人的事情呢!赵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言毕,见赵生依旧不答,他却也不急,只是状若不经意随口提及一般,半是威胁、半是提点地道:“若我记得不错,赵公子家中还有个年迈的老母亲吧?老人家年岁大了,最是受不得刺激……倒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像这样——”
说着,他蓦地探手进入衣袖,摸索片刻,自内掏出来一大沓子银票,肉眼瞧去约么能有几十张的样子。
沈师爷面上却是一片波澜不惊,只施施然地抬起手,数也不数地便将这些银票全然递至赵生面前,施恩一般地道:“这些银票大抵能有万两有余,足够赵公子你与你母亲富贵安乐地度过完这一辈子了。便当作是我们官府、以及县令大人给你‘被错怪之事’的一点补偿,如何?”
他言辞间刻意加重了“被错怪之事”几个字,企图三言两语将这笔重金的由头换了去,而将当真的原因掩饰掉。
此话甫一落地,不待赵生回他如何抑或是不如何,路鸣却是最先沉不住气了。
若非是师父叮嘱,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成熟稳重之人,此时又正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年岁。骤然见得沈师爷当着他的面,便敢于这般出言威胁旁人,哪里还能忍受得了!眉头乍然蹙得老紧,他近乎是想也不想便豁然开口打断道:“沈师爷这是在做什么!?”
见他倏忽放了话,沈师爷执着银票的手掌微微一顿,面上自持的神情亦是僵硬了几分,虽转瞬便又恢复了原状。可无论是路鸣、抑或是云慈与沧琰,究竟身为修行之人,五感自是强于常人,纵是只有瞬目的刹那,亦是被几人敏锐地捕捉了去。
沈师爷侧首朝着路鸣的方向讪讪一笑:“回小仙首的话,没什么的,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小误会而已,实在没必要讲来平白再污了您的耳。”
路鸣双臂环胸,闻言依旧紧抿着唇不答话,两道剑眉锁起,面上神情不解。
“微不足道的小小误会……而已?”赵生低垂着首,蓦然出声将沈师爷方才的话重复着沉声喃喃了一遍,旋即却是愣不丁地笑出了声,眼角亦是笑得隐隐浸出了几颗浑浊的泪滴子来。
他猛地抬手重重一挥,将对首沈师爷递至面前的一厚摞银票悉数打落。
一张张银票在重力的击打之下瞬时便迸裂开来,纷纷扬扬飞洒在半空。纸张单薄,有零星几张卷进随意拂过的徐风之中,随着风儿起起伏伏,倒当真像是中元节祭奠亡魂的纸钱。
赵生一双眼眸平静如死水,袖摆之下垂着的一双手,指节尚还泛着方才发力后的青白,却是看也不看落了满地的银钱。
他先是抬眼将目光落在旁侧的云慈与沧琰的身上,眸光微微滞了滞。思及方才他们与那仙人毕竟相熟,自己无论再做何事,应当也不会再连累及他们了,适才如释重负地移开了视线。
随即便定定地凝着对面的沈师爷,声音亦似淡然得不掺杂一丝旁的情绪:“你从一开始就说错了,”赵生自问素来行事磊落,此刻自然也承认得利落,“周管家,就是我杀……。”
“赵生!”末了的一个“的”字不曾被施予脱口而出的机会,便被沈师爷蓦地一声急吼堵塞于喉中。
沈师爷面上已然不似方才的安稳自持,而是平白地添了几分磨牙切齿的意味,他道:“赵公子你可得想好了,你母亲那般的年岁,前些时日已然失去了幺女,如今若是再连着这仅剩下的一个儿子也没了,”说至于此,他自顾摇了摇头,无奈叹道,“老人家当真受得住么?”
说罢,他近乎是连片刻思忖回话的功夫亦不曾给赵生留下,紧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便是你母亲心态极佳,当真承受得住痛失儿女的打击。可这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喂,”若是说方才只是略觉不适,如今倒是实实在在地听不下去了,路鸣颇无奈地打断他,好言提醒道“我还在这儿呢!”
赵生亦是毫无动摇之色:“我向来敢作敢当,周管家确是死于我手。可我妹妹,也当真是被那狗县令给生生逼死的!”
沈师爷从前身在整个浮沽镇,怎说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如今接连被拂了面子,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奈何究竟是顾及着路鸣这等子仙家弟子尚在旁侧,到底是没发作。只强撑着面上和善的笑意道:“既然此事尚有疑处,不若待过些时日,再寻些证人与证物,再重新去衙门升了堂论及结果也不迟啊。”
“云鹭师兄,你们这是……”
许是他们这边的动静闹得究竟是大了些、又或是着实耽搁得久了,先前跟从在路鸣身后的一众弟子们朝着几人所处的位置行了过来。除却路鸣以外队伍最前的女弟子开口问道。
云慈与沧琰抬眸循声望去,却见来人仍旧是一张熟面孔,不是风清淼还是何人。
风清淼亦第一时间留意到其间的沧琰,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袭粗布衣衫之时微微一愣,虽不甚明白此刻的情形,却仍是十分乖巧地躬身鞠了一礼,旋即便要张口唤人。
路鸣倏忽便反应过来,眼尖手快地探手扯住她的袖摆,轻轻朝她摇摇头,止住她脱口欲出的“大师姐安”四个字。随即在少女满脸不解的神情之中探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正身回到原来的位置,风清淼亦换作一副稀疏平常的神态。二人绝口不言其余,仿佛刚刚的一举一动皆是旁人的幻觉,实则根本不复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