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戏楼里向谌唱完最后一出戏,大厅里密集堆簇的人群渐渐散场。
当班的员工拿着清扫用具整理大厅和阁楼的卫生,台上同唱的演员低下头捡拾地上被扔了琳琅满目的打赏,今儿唱了喜庆的彩头戏,这些听戏的大爷大妈也都颇为支持,喝彩不断,结束时纷纷将东西扔到台上,吃的玩的,还有好几捆黑甘蔗。
沈斯棠进门时向谌弯着腰准备抱那一大捆甘蔗,她加快脚步走到他附近,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沓现金轻轻放到他头上。
还未卸下扮相的男人错愕抬起头,见到是她后眼里闪过片刻惊喜,但看到眼前的那些现金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推脱着递回去,唇角轻勾,“我这个月的戏酬汪老板已经结清了。”
“这是打赏。”沈斯棠神色平淡,见他不动又盯着他画满颜料的眼周看了看,“还是你要我一张一张折到你帽子上?”
她无心跟他耽搁,言罢拆掉拦腰固定的纸条,一张张抽出来就要踮脚别在他头上的饰品上。
“别别别。”向谌抬手收下,转身交给身后的同班演员,“这是沈小姐赏咱们戏班的,拿去给班主吧。”
待那人拿着钱去了后台,他这才郑重其事给她鞠躬。
“您想听什么?虽然今天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愿意再为您唱一小段。”
沈斯棠静静看他,再度觉得别扭起来,方才在餐厅尚未消解彻底的烦闷都在这一刻逐渐变大,她皱眉低斥,“我上次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倒不是她喜怒无常,虽然也不关他的事,但她就是想看他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而不是上次被他羞辱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相处。
沈斯棠不喜欢自己说过的话被人当成空气,当然也是存心让他受气。
“抱歉,是我语失。”向谌垂眸又鞠一躬,避开她过分锐利的视线,迈着楼梯上了台。
她说是听戏,全程却无半分认真神色,只是身姿笔挺地坐在台下的太师椅,她眼神漠然,一丝温度也没有,往日深邃的眼眸像是突然被冻住,藏了万千难言的寒冰。
拉琴配乐的师父们已经下了班,向谌孤身一人站在台前清唱,但连续一天并未间断已经让他体力告急,嗓音也不似之前清脆,稍微认真听就能辨出他状态不好,嗓音微微干哑。可戏开了场就不能停下,哪怕台下空无一人。
沈斯棠见他这般专注,并未因为自己到来而受到丝毫影响,突然觉得没了趣味,就连最后几句词也疲于再听下去,抬脚起身离开。
大门敞开的幽蓝夜色里,向谌瞥见她孤傲挺直的背影,竟然看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失落。
明明是盛夏天气,可他却无端觉得周遭染了层细微寒意。
他在心里第一次对沈斯棠改观,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或许只是太难过了。
之后一连好几天,沈斯棠每天都会抽时间来戏院,对她而言,来看向谌成了她当下生活里唯一一件还算有趣的消遣。
尽管她每次的打赏方式都千奇百怪,可向谌始终未曾在她面前撕破脸,任由她在自己面前发泄情绪,等她觉得没意思也就离开了。
直到初伏那日。
沈斯棠照例到京郊众愿寺后山上的禅居别院,宋确替她进入正殿烧香,她撑着遮阳伞站在石阶前。
七月中,最热的时候,只是站在室外就觉得热浪滚袭。
沈斯棠目光专注地盯着右下方的偏殿,木门紧闭,却能清晰听到里面木鱼阵阵的诵经声音,她走到厢房门口,站在窗下十分局促又紧张,好容易鼓足勇气敲门,一旁从大殿走出来搬经书的小师父已经上前将她拦住。
对方抬手颔首,语气很轻,“沈施主,无言师父所在的静心殿您不能进。”
“我知道,但是…”她对上面前穿着蓝色服衫的年轻僧人,鲜少这般低下语气,“小师父,你再帮我通传一下吧。”
沈斯棠眼神真挚,望向对方时清澈见底,这不是个污浊的香客,人潮熙攘烟雾缭绕,她却纯粹一如山间清泉,从头至脚都细心装扮过,素净到底,是知道规矩所以有备而来。
可这规矩是无言师父定下的,虽然这位师父年纪也不大,但修炼四年已到化境,庙里的住持都说这位无言师父天生慧根,注定是要常伴古佛,诵经讲道开设义课,许多人香客慕名前来。唯独的规矩,只是对沈家人避之不及。
旁人也曾好奇过这位无言师父了却红尘前是否跟沈家有些纠葛,奈何往事如烟散,尘世种种与这里无关。
所以纵使这位好心的漂亮施主每年捐下的香火钱不计其数,可她还是没办法违抗。
“对不起沈施主。”
这话说完,小师父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