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傍晚,远处来了辆马车,车帷上绣着周室的云纹,却旧得发灰。
车帘掀开,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拄着藜杖,缓缓下车。他须发如雪,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却深邃有神,正是老聃,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里面是数卷珍贵的竹简。
孔丘见状,身形微微一震,立即整理衣冠,快步迎上,深深一揖。
十西年了,昔日洛邑问礼的情景瞬间涌上心头——那时端坐之上的老聃,其智慧与境界曾带给他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启迪。
老聃抚须,目光温和地落在孔丘身上,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仲尼,别来无恙。”他仔细端详着,又道:“时光如白驹过隙啊。当年在守藏室论道的青年,如今己是名满天下的‘仁礼’之人了。”
孔丘赶紧上前,帮着扶老聃:“先生一路辛苦,要不要先歇会儿?”
老聃摆摆手,拄着藜杖缓步走到义冢旁,他望着那些仅以白茅裹覆的白骨,眼中悲凉之色愈重。
“王子朝流亡楚国十二年,停居宛邓。此番听闻郢都将公祭殇亡者,特来送一程。现他正在楚王处,我便顺路来看看你。”
老聃的声音低沉,“明日公祭,王子朝请我担任初献,代天子吊唁。”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始终捧在手中的漆盒:“此行给仲尼带来了这几卷周室典籍的抄本。正本皆存于宛邓旧馆——那里僻静,未遭吴军铁蹄,保存尚好。”
孔丘闻言,心中蓦然一动。周室典籍,乃是天下文脉之根本。
在这兵燹连绵的乱世,多少竹简化为灰烬!若能将这些珍贵正本迎请至周公故地的曲阜,必能得安稳传承。
但他并未立即明言,只是走到老聃身侧,一同默然望向正在掩埋白骨的人们,轻声道:“先生德高望重,能为初献,是此间亡者的福分。”
老聃微微颔首:“固所愿也。这些楚地百姓,与周室遗民何异?皆是乱世中挣扎的苦命人。能为他们献上一礼,是我的荣幸。”
三月丙申日,日出的光刚把云梦旧坛染成淡金,公祭就开始了。
没有鼓乐喧天,只有曾点敲了三下柷敔,声音清得像露水落在枯木上,惊飞了坡上的麻雀——懂乐的他,在祭殇亡者用了清乐,没有用繁乐,免得扰了亡魂。
北面的虚座上铺着素帛,是冉有特意从鲁带来的,边角虽有磨损,却洗得干净;
东阶放着鲁君的赗帛,叠得方方正正,子贡守在旁边,怕被风吹乱;
西阶悬着钟磬,曾点还在最后一次校音,手指在钟上轻轻敲,眼神专注。
“就位——”冉有高声唱礼,他声音清亮,却带着哀意。
老聃捧着素帛,从东阶走上前,脚步轻得像怕踩疼地下的魂,这是初献;
子西代表楚昭王,捧着清酒,从西阶上来,动作有些僵硬——他习惯了诸侯大祭的排场,这么简素的祭礼,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是亚献。
宰予捧着祝文,走到虚座前,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却不激昂:
“昊天不吊,降割荆楚;吴师犯境,荐食上国。凡兹士女,咸罹荼毒。鲁人某等,奉寡君之赗,吊其无辜,魂兮有知,歆此薄祭。”
这位儒学言语科年轻学子站得笔首,祝文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飘在义冢上空,有的遗民听到“凡兹士女,咸罹荼毒”,忍不住哭出了声。
终献是牲醴,只用了少牢——孔丘特意交代冉有从郢都市集买的,还跟摊主讨价还价,省下的钱给遗民买了酒。
冉有捧着牲醴,放在虚座前的案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知道,这些牲醴不是给君王看的,是给地下的亡魂,不能有半点马虎。
彻馔的时候,曾点奏起了《蓼莪》,钟磬的声音低低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旋律混着风,飘在义冢上空。
颜回站在弟子方阵里,跟着唱,声音有些发颤;子路握着剑,眼神里满是肃穆,己经见过太多战争的他,却还是被这哀婉的乐声触动,手不自觉地按在剑鞘上。
最后,孔丘拿起笔,在木牌上写“楚殇”二字,墨汁是从鲁带来的松烟墨,写在木牌上,黑得发亮。
楚大夫子期接过木牌,插进义冢前的土里,动作庄重得像在埋一件稀世珍宝。
散胙的时候,遗民们排着队,每人领一尺帛、一升酒,有的把帛包在孩子身上,有的把酒洒在义冢前,嘴里念叨着“谢谢鲁人先生”,声音里满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