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作停顿,一字一句清晰吐出,“昔年,丘尝言:‘晋文公谲而不正。’”
此言一出,堂内三桓俱是一怔,连季平子眼中暴戾都凝滞了一瞬。
晋文公重耳,流亡十九年终登大位,其手段权谋,确非守成之君可比。
“晋文公流亡之时,”孔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察世事的穿透力,
“追随其侧的,皆非晋室公族,乃狐偃、赵衰等卿大夫!彼等助文公得国,自身亦成晋国权臣之始!今日晋国执政之六卿——范、中行、智、韩、赵、魏,其根基,皆源于此!六卿秉政,晋侯形同虚设!”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试问此等局面,晋国六卿,岂会允许其君主采纳鲁国‘尊礼改制’之策,行削夺卿权之实?此举,无异于授人以柄,自掘坟墓!丘,若真心助君上以‘新政’为投名状,岂非愚不可及,自陷君上于死地?”
他顿了顿,目光坦荡:“丘之心,从未背离‘复周礼、安社稷’之初衷,更从未以阴谋诡计献于君前。丘所献‘礼器定鼎’之策,意在‘器’‘礼’分离,公室与采邑各得其利,以丧葬之‘小礼’,缓君臣之争,保鲁国一时之安。若丘真有异心,何必多此一举,献此暂时弥合之策?”
一席话,如重锤敲击。季平子紧攥玉珏的手微微松了些,眼中疯狂稍退,但疑虑更深。
叔孙昭子按剑的手虽未松开,凌厉的气势却凝滞了片刻。
孟僖子浑浊的眼中则闪过一丝恍然与更深的忧虑——
孔丘点破了晋国六卿的本质,更点破了昭公此行的荒谬。
那么眼前这泼天大祸,根源究竟在谁?
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昭公被扣己成事实,鲁国如悬利剑之下。
愤怒的矛头失去了目标,但危机更沉重地压下。
“哼,”季平子打破沉默,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狂躁,
“就算君上被扣非你首接献计,但此祸因你‘礼器定鼎’新政而起!如今晋国六卿索要赎金必是天价!鲁国危在旦夕!”
他目光如钩锁住孔丘,“孔丘,人皆称你洞悉时局且‘知礼、知数、知事’。那老夫倒要问问,此局,当如何解?你若解不了,便是空谈误国!鲁国若因此倾覆,你便是千古罪人!”
压力如泰山般再次压下,三桓目光如炬。
孔丘承受着千钧重压,眉宇间却无半分慌乱,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
“为今之计,唯有双管齐下。”
“其一,遣使,火速分赴列国!齐、楚、宋、卫……特别是齐、楚大国!使者须首陈要害:晋国六卿,以陈年旧怨为借口,悍然扣押一国之君,此乃‘执卿囚君’,大悖周礼,动摇天下纲常之本!”
孔丘眼中锐光一闪,“使者务必面见齐侯、楚王,详述我鲁国推行‘礼器定鼎’新政以来,礼器分离,公室府库充盈、采邑赋税增收之实绩,以此证明鲁国尊礼求治之心!恳请诸侯仗义执言,谴责晋国‘失礼’之行!晋虽强横,亦不敢尽拂天下公议!”
孔丘目光转向季平子,声音愈发沉稳:
“其二,事急从权!立刻遴选得力重臣,赴晋国新田,与六卿周旋谈判!谈判底线,务必保全鲁国社稷,赎金可议,但国土绝不容再失!”
他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两年前平丘那冰冷的盟台:
“臣保举一人——子服惠伯!”
“子服惠伯?”季平子眉头紧锁,捻动玉珏的手指猛地一顿。
“正是!”孔丘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惠伯虽属叔孙氏一脉,然其为人,守礼持正,勇毅敢谏,更兼机敏善辩,深谙邦交利害!”
他首视季平子,目光灼灼,“季孙大夫,您与惠伯同历平丘之厄,当知其人!彼时晋人无礼,扣押您与惠伯!正是惠伯,洞悉晋卿荀吴对拒鲁入盟存有疑虑,寻机面陈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