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吴国北上、齐国南扩,郯国如风中飘萍,多次被迫“两属”——表面朝齐、朝吴。但只要鲁国联合晋、邾施压,郯君必匆匆返鲁怀抱,朝拜曲阜。
去年,齐率兵降伏徐、莒、郯,今年(鲁昭公十七年,前525年)兵锋稍退,郯君旋赴曲阜朝拜昭公。
从曲阜回来后,郯子邀孔子来郯国,是存维系宗主之谊的深意。
“仲尼远来,郯国蓬荜生辉。”郯子拱手,笑意温和,毫无国君威仪,却自有一股历经沧桑的从容,“宫中憋闷,可愿随老夫去田间走走?此间风物,或比案牍竹简更近天道。”
孔子深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心中微动,郯子身为附庸之君,言谈间却无半分卑怯,反透出超然气度。
三人步行出城。
秋风掠过道旁,野花稀疏,枯草摇曳,溪水清冷,流淌声也显得更为寂寥。
有村童赤足在田埂追逐嬉戏,见郯子一行,只笑嘻嘻喊“老丈”,全无鲁国庶民见贵族的惶恐与瑟缩。
子路见此,紧绷的肩背彻底放松下来,眼中满是新奇。
行至一村落,恰逢一家出殡。
低矮的茅屋前,无奢华仪仗,更无“太庙认证”的符牌。
亡者己入殓,棺木并非名贵的楠、梓,而是村中老木匠用寻常柳木拼就的薄棺,棺面仅简单刨平,露出木料干涩的纹理本色,无一丝纹饰。
几个乡邻正沉默地挖掘墓穴,铁锹翻起干燥的黄土,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索气息。
院中设一粗糙陶案,陈列着祭品:一碗新蒸的黍饭,一碟时令野菜,几枚村中自产的野果,还有一陶壶清水。
没有三牲祭礼,没有孟氏乐师奏响的、需要“乐正捐”的哀乐。
气氛肃穆而安静,却无鲁国丧礼中那种被金钱压垮的窒息感与等级森严的压抑。
村中长者(非专职礼官)立于棺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魂兮归兮,魄兮安兮。生者劳苦,今得永息。黄土为枕,草木为衾。西时风雨,皆为奠仪。邻里相送,亲族永忆。安息,安息。”
词句平实,如诉说家常,却饱含对生命的敬畏与对逝者的真诚悼念。
礼毕,并无繁复的叩拜仪轨。
麻衣素服的逝者亲属(非昂贵“束帛之献”之布)与前来帮忙的乡邻围坐院中,分食那碗黍饭和野菜。
人们低声交谈,追忆逝者生前点滴,有叹息,亦有感念。
一位老妪轻声哼起不知名的古老调子,调子哀而不伤,似在安抚生者,又似送魂归去。
没有“礼役户”强制劳役,没有“乐正捐”盘剥,只有邻里互助的温情与发自内心的哀思。
“这就是古时候遗留下来的‘丧葬仪节’,”郯子对孔子低语,目光扫过柳木薄棺、粗陶祭品、乡邻肃穆而真挚的脸庞,
“无符节认证,无奢靡耗费,无乐师哭丧,然慎终追远,哀敬死者,恤问生者之意,尽在其中。礼之真味,不在符节认证,不在金帛堆砌,不在繁文缛节,而在人心敬诚,在日用伦常,在生死之际,仍存仁心与互助。”
孔子如遭重击,浑身剧震!眼前这朴素至极的丧仪,与鲁国冻土上那披着“礼”之华服、浸透铜臭血泪、压垮生者的葬礼何其不同!
季府堆积如山的“山泽礼用”钱帛,叔孙坊中织妇勒出血痕换取的“束帛之献”,孟氏西苑乐师颈上沉甸甸的铁牌,在此刻化为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这附庸小国的乡野,在生死大事上,竟保存着宗主鲁国早己失落的礼之精魂!
那“太庙认证”的符节,在眼前这柳木薄棺、粗陶祭品、邻里帮扶面前,显得如此冰冷而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