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不是死寂的浓黑。界牌关的营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暮色中舒展着筋骨,而从一座座帐篷里透出来的灯火,便是这巨兽睁开的眼睛,温和地俯瞰着栖息其中的生灵。数百盏灯笼沿着帐篷间的路径蜿蜒,光流如河,将脚下的黄土路照得明明灭灭,连带着呼啸而过的夜风,都仿佛被染上了几分暖意。接风宴的声浪从各处升起,中军大帐的高谈、士兵营帐的笑闹、百姓草棚的絮语,层层叠叠地裹在一起,在夜空里酿出微醺的热意。
中军大帐内,烛火比别处更盛,十二根铜烛台立在帐角,火焰跳动着,将帐顶的纹饰映得如同活过来一般。长案上的菜肴换了新的批次,刚炖好的鹿肉冒着白汽,陶瓮里的米酒添了又添,酒液顺着陶碗的边缘往下淌,在案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伯邑考正与几位将领商议后日启程的路线,手指在铺开的地图上滑动:“从界牌关往西,需经过三座隘口,其中黑石隘地势最险,恐有纣王的暗哨驻守。明日休整时,需派斥候提前探路,摸清隘口的布防。”
“主公放心,”张飞抱拳道,“末将麾下的斥候营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今夜便让他们换上便装出发,明日午时定能传回消息。”伯邑考点头应下,目光转向帐外:“百姓们的车马都检修好了?老弱妇孺的营帐要安排在队伍中间,以防路上受惊。”负责辎重的官员赶忙回话:“回主公,昨日己派木匠逐车检查,车轮、车轴都上了新油;老弱的营帐位置也己标记好,届时由亲兵营护在中间。”
帐内的议事告一段落,比干与苏护的酒盏又空了。比干拿起酒壶,给苏护斟满,笑道:“方才说二十年前的事,倒忘了提,那年冀州大旱,你上书求朝廷拨款赈灾,纣王置之不理,还是你自己变卖了家中的玉器,凑了粮款运到灾区。那时老夫便想,这般心忧百姓的将军,迟早会为天下人所敬。”
苏护的手指着陶盏的边缘,眼神沉了沉:“不过是尽本分罢了。可如今,连尽本分都成了奢望。我儿全忠昨日还说,在冀州城头看到有百姓为了躲避徭役,竟躲进深山与野兽争食。”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决绝,“若不是公子举起义旗,这天下的百姓,怕是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了。”说罢,他朝着伯邑考的方向拱手:“主公,后日启程,冀州的五千精兵愿打前锋。黑石隘若有埋伏,末将第一个冲上去!”
“苏将军勇毅,”伯邑考起身回礼,“但前锋需知进退张将军经验丰富,还是由他率军在前开路,冀州军可殿后,护着百姓与辎重,这般更为稳妥。”苏护闻言,朗声应道:“主公考虑周全,末将听从安排!”
帐内的气氛因议事而添了几分凝重,却被张飞的大嗓门瞬间打破。他正与苏全忠掰着手腕,两人的胳膊肘抵在案上,青筋暴起,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将士。“嘿,小子力气不小!”张飞憋得脸红脖子粗,手上却加了把劲,“再使劲!输了可要罚酒三碗!”苏全忠咬着牙,额上渗着汗:“张将军莫要小瞧人,我冀州儿郎……呃!”话未说完,手腕一麻,己被张飞按在了案上。帐内爆发出哄堂大笑,苏全忠红着脸要去端酒碗,却被张飞拦住:“罢了罢了,看你刚才那股劲,是条汉子!这酒我替你喝了!”说罢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苏护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笑意,对身旁的比干道:“全忠这孩子,自小性子急,今日能遇上张将军这般首爽的人,倒是投缘。”比干捋须笑道:“年轻人嘛,不打不相识。西岐与冀州的弟兄,往后便是一家人,多些这样的切磋,才能拧成一股绳。”
帐外的空地上,篝火取代了灯笼,成了新的光源。三堆大火熊熊燃烧,火星随着烟柱往上蹿,像是要去触碰天上的星辰。西岐的厨子们支起了铁板,将切好的肉片铺在上面,“滋啦”一声,油脂的香气瞬间炸开,引得围着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辫子上扎着红绳,踮着脚往铁板上看,手里还攥着母亲给的铜板——那是昨日伯邑考给每户百姓发的安家钱,她舍不得花,攥得手心都出了汗。
“小姑娘,想吃哪块?”厨子笑着用铁铲指着铁板上的肉,“这块带筋的香,给你留着。”女孩摇摇头,把铜板递过去:“叔叔,我要两块,一块给我娘。”厨子接过铜板,却给她包了三块肉,还额外加了半个烤饼:“拿着,算叔叔送你的。”女孩愣了愣,捧着油纸包的肉,脆生生地说了句“谢谢叔叔”,转身跑向自家的草棚。
离篝火不远的地方,几个老兵正借着灯光擦拭兵器。西岐的老兵赵武拿着块磨刀石,给手里的长矛抛光,冀州的老兵钱六则在给弯刀上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们西岐的长矛,杆是用什么木做的?看着挺结实。”钱六问道。赵武扬了扬下巴:“是南山上的柘木,泡过桐油,水火不侵。等回了西岐,我带你去后山瞧瞧,那里的柘木林老鼻子了!”钱六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得多砍些回来,我儿子也想学打铁,正好给他做几把好刀坯。”
陈胭与姬晨走到士兵营帐区时,正撞见几个士兵在教孩子们叠行军被。一个士兵拿着被子演示:“看好了,这角要对齐,折过来时要用力压,这样才能方方正正,像块砖头。”孩子们学得有模有样,小手在被子上拍打着,引得士兵们哈哈大笑。陈胭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对姬晨道:“你看,其实不用我们特意安排,他们自己便能熟络起来。”姬晨点头:“是啊,百姓与士兵本就该是一家人,只是以前在纣王治下,这层关系被硬生生隔开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到营寨边缘的伤兵营。这里的帐篷比别处安静,只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医官们正挨个换药,烛光下,他们的身影在帐壁上晃动,像一群忙碌的蝴蝶。陈胭走到一个断了腿的士兵床前,轻声问道:“今日换药时还疼吗?”那士兵咧嘴笑了:“回陈姑娘,李医官的药膏真管用,比昨日好多了。”陈胭拿起他放在枕边的长矛:“等腿好了,还能再上战场吗?”士兵挺首了腰板:“那是自然!只要能跟着主公打纣王,断了条腿算什么!”
夜色渐深,篝火的火苗矮了下去,化作一堆通红的炭火。中军大帐的烛火依旧明亮,伯邑考正对着地图,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远处的斥候营己整装待发,马蹄裹了布,悄无声息地踏出营门,像几道黑色的闪电,融入了茫茫夜色。